[book_name]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
[book_author]林希逸
[book_date]不详
[book_copyright]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=學海無涯君是岸=書山絕頂吾为峰=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
[book_type]玄学五术,道教,完结
[book_length]77223
[book_dec]本书是宋代林希逸的《列子》注本,凡八卷。又名《列子鬳斋口义》,宋代君主多尊道教,故《列子》常以《冲虚至德真经》的别名见称。本书是历代不多的《列子》注释著作中极为重要的一部,有很高的学术价值,被认为语言深入浅出,解说发挥道家旨意直白易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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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book_title]序
经名: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。南宋林希逸撰。八卷。一底本出处:《正统道藏》 洞神部玉诀类。参校本:明万历何汝成刻本(简称明本)。
列子
列子姓列,名御寇,郑人也。居郑圃四十年,人无识者。初事壶丘子,后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,进二子之道。九年而后,能御风而行。弟子严恢问曰:所为问道者,为富乎?列子曰:桀纣唯轻道而重利,是以亡。其书凡八篇。列子盖有道之士,而庄子亟称之。今汴梁郑州圃田列子观,即其故隐。唐开元封冲虚至德真君,书为《冲虚至德真经》。
右《新书》定着八章,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:新校中书《列子》五篇,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常书三篇,太史书四篇,臣向书六篇,臣参书二篇,内外书凡二十篇。以校除复重十二篇,定着八篇,中书多,外书少,章乱布在诸篇中,或字误以尽为进,以贯为形,如此者众。及在新书有残,校雠从中书以定,皆以杀青,书可缮写。列子者,郑人也,与郑缪公同时,盖有道者也。其学本於黄帝、老子,号曰道家。道家者,秉要执本,清虚无为。及其治身接物,务崇不竞,合於六经。而《穆王》《汤问》二篇,迂诞恢诡,非君子之言也。至於《力命》篇一推分命《杨子》之篇,唯贵放逸,二义乖背,不似一家之书,然各有所明,亦有可观者。孝景皇帝时,贵黄老术,此书颇行於世。及后遗落,散在民间,未有传者。且多寓言,与庄周相类,故太史公司马迁不为列传,馑第录。臣向昧死上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所校《列子》书录。永始三年八月壬寅上。
[book_title]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一
鬳斋林希逸
天瑞第一
此篇专言天理以其可贵故曰瑞。
子列子居郑圃,四十年人无识者。国君卿大夫视之,犹众庶也。国不足,将嫁於卫。弟子曰:先生往无反期,弟子敢有所谒,先生将何以教?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?
郑之有原圃,犹秦之有具囿也。见《左氏》列子居郑圃之侧,嫁往也。旅行曰嫁,曰丧,皆方言也。壶丘子林,列子事之。故弟子问以其师之言云何?
子列子笑曰:壶子何言哉?虽然,夫子尝语伯昏瞀人,吾侧闻之,试以告女。
何言者,谓此非言可传也。夫子,壶丘也。瞀人,壶丘之友也。侧闻者,立於师之侧而闻之也。先曰何言而方告之,盖欲知其不言之言妙於有言也。
其言曰:有生不生,有化不化。不生者能生生,不化者能化化。生者不能不生,化者不能不化,故常生常化。常生常化者,无时不生,无时不化,阴阳尔,四时尔。不生者疑独,不化者往复。其际不可终;疑独,其道不可穷。
有生者生於不生,有化者原於不化。不生不化,乃能生其生化其化,此即造化是也。不能不生,不能不化者,万物是也。造化无生无化,故常生常化。无时者,即常字也。但其文如此发挥尔。阴阳四时,指造化而言也;下两尔字,乃是实前面不生不化之说。疑独者,如老子所谓似万物之宗,象帝之先。独者,极高极妙而无邻之意;疑者,似是似非而不可形容之意。往复,即阴阳四时之代谢也,无有尽时,故曰:其际不可终。疑独者,造化也,恍兮惚兮,似有物而无物,故曰:其道不可穷。
《黄帝书》曰: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。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之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
此《老子》全章之文,而曰:《黄帝书》则知老子之学亦有所传,但其书不得尽见。《老子》第六章中:精则实,神则虚。谷者,虚也。谷神者,虚中之神者也。言人之神自虚中而出,故常存而不死。玄,远而无极者也;牝,虚而不实者也,此二字只形容一个虚字,天地亦自此而出,故曰根。绵绵,不已不绝之意。若存者,若有若无也。用於虚无之中,故不劳而常存,即老子所谓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是也。晦翁曰:至妙之理,有生生之意存焉。此语亦好,但其意亦近於养生之论。此章虽可以为养生之用,而老子初意实不专主是也。故列子举此以证其不生不化之说。
故生物者不生,化物者不化。自生自化,自形自色,自智自力,自消自息。谓之生化、形色、智力、消息者,非也。
生物者不生,言其不容心於生也。化物者不化,言其不容力於化也。盈天地之间,无非自然而然。形者,色者,人与物也。智者,力者,就人中分别也。消者,息者,穷达死生得丧也。自然而然者,生而非生,化而非化,形而非形,色而非色,消而非消,息而非息。初无定名,初无实迹,若以定名实迹求之,则非矣。不曰无定名无实迹,只下一谓字,自是奇特。
子列子曰:昔者,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。夫有形者生於无形,则天地安从生?
此一篇先顿一个壶字何言哉,在前既说一段了,於此又再#1说一段,何言哉三字自有深意。《庄子》曰:终日言而未尝言。与此意同。
故曰: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太易者,未见气也;太初者,气之始也,太始者,形之始也;太素者,质之始也。
《庄子》曰: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其言自妙,此书又分作四个名字,亦只是庄子之意。形总言也,质随物之质也,气生形者,未见气者无极而有极也。《庄子》曰:气杂於芒忽之间而有形。此又就气上添一层。此易字莫作儒书易字看,易即变也,变即化也,太易即大造化也。形为始,质为素,今之工匠家所谓胎素,即此素字。
气形质具而未相离,故曰浑沦。浑沦者,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。视之不见,听之不闻,循之不得,故曰易也。易无形埒,易变而为一,一变而为七,七变而为九。九变者,究也,乃复变而为一。一者,形变之始也。
上面既说四个太字,就此又把形气质总之。此不特言理之妙,亦是作文机轴。文章无此机轴,则不见斡旋之妙。气形质具而未相离,只是未见气之始。於未见气之始,则但见其浑浑沦沦。然万物相浑沦,总三才而言之,不比他处说万物字也。循者,求也。气既未见,则何所视?何所听?何所求?故易者,即太易也。即此一句而观,则知形气质具而下只是发明太易两字。无形埒者,言无形迹也。变而为一者,气变而后有太极也。有太极而后有阴阳五行,故曰一变而为七,阴阳二,与五行共为七也。少阴老阴之数八与六,少阳老阳之数七与九,此所谓九者,即乾数之极也。或以七言少阳,九言老阳,则非此书之意。九者复变而为一,盖言物极则变也,有必归於无也。无能生有,故曰:一者,形变之始。究极也。
清轻者上为天,浊重者下为地,冲气和者为人;故天地含精,万物化生。
阳气轻清而上为天,阴气浊重而下为地,阴阳之气和合而为人。冲亦和也,天地之生物亦是合阴阳之精,而后化化生生也。故曰:独阴不生,独阳不成。
子列子曰:天地无全功,圣人无全能,万物无全用。故天职生覆,地职形载,圣职教化,物职所宜。然则天有所短,地有所长,圣有所否,物有所通。何则?生覆者不能形载,形载者不能教化,教化者不能违所宜,宜定者不出所位。故天地之道,非阴则阳;圣人之教,非仁则义;万物之宜,非柔则刚。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。
此一段十分正当之论,其大意只谓虽天地亦不能尽造化之用,而况人物乎?天能生物能覆物,地能成形能载物,各有所能,是无全功矣。圣居天地之间而职教化之事,随万物之所宜而各职其职。圣有所否,物有所通,言圣人或有所不能而物能之者,教化不能违所宜。如忠质文之随时,九德之随其性,皆是不能违所宜也。物之所宜,各有一定,如曲者不可以为直,小者不可以为大,咸者不可以为酸,凉者不可以为热,是不出其所位也。阴阳、刚柔、仁义,《易大传》分作天地人说,此又分作天地圣人万物说,亦自有理。
故有生者,有生生者;有形者,有形形者;有声者,有声声者;有色者,有色色者;有味者,有味味者。生之所生者死矣,而生生者未尝终;形之所形者实矣,而形形者未尝有;声之所声者闻矣,而声声者未尝发;色之所色者彰矣,而色色者未尝显;味之所味者尝矣,而味味者未尝呈。皆无为之职也。
有生、有形、有声,有色,有味,指天地间万物而言也。生生、形形、声声、色色、味味,造化也,职主也,无为造化也。不生者生其所生,无形者形其所形,以至色其所色,声其所声,味其所味,皆造化之所职。如此下得来,又自奇特。
能阴能阳,能柔能刚,能短能长,能圆能方,能生能死,能暑能凉,能浮能沈,能宫能商,能出能没,能玄能黄,能甘能苦,能膻能香。无知也,无能也,而无不知也,而无不能也。
二十四个能字,只是造物两字。造化之妙,虽若无知无能,而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。此段又好。
子列子适卫,食於道,从者见百岁髑髅。攓蓬而指,顾谓弟子百丰曰: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。此过养乎?过欢乎?种有几:若鼃为鹑,得水为壁,得水土之继,则为鼃蠙之衣。生於陵屯,则为陵舄。陵舄得郁栖,则为乌足。乌足之根为蛴螬,其叶为胡蝶。胡蝶胥也,化而为虫,生灶下,其状若脱,其名曰鸟句掇。鸟句掇千日,化而为鸟,其名曰乾余骨。乾余骨之沫为斯弥。斯弥为食酰颐辂。食酰颐辂生乎食酰黄軦,食酰黄軦生乎九猷。九猷生乎瞀芮,瞀芮生乎腐蠸。
此段与《庄子》同,但中间又添数语。食於道傍,见蓬草之中有此枯髑髅,而指之以语弟子。百丰,其名也。未尝生,未尝死,无生无死也。彼,指髑髅也,予则列子自谓也。过养过欢二句,《庄子》曰:若果养乎?予果欢乎?其语意甚深。此书去若予二字,以果为过,恐声之讹也。若如此说,别谓此其死者生前自养过当乎?欢乐过当乎?理虽亦通,殊无意味。若如《庄子》之意,则曰:若果知人生之所以自养者乎?我果知死后寂灭之乐者乎?若指髑髅,予乃自谓也。生而饮食曰养,死以寂灭为乐,却如此倒说,乃是弄奇笔处。种有几者,言天地之间物之生生,种各不同,却皆就至微,底说不是以小喻大。盖言虽大无异於小也,便是无细无大无贵无贱之意。其意固止如此,而文字之妙绝出千古。整齐中不整齐,不整齐中整齐,如看飞云断雁,如看孤峰断坂,愈读愈好。此书中间又添数句,便觉不及《庄子》,若鼃为鹑,鼃化为鹑也,鼃即蛙也,此四字《庄子》所无,亦与下句不相入。继者水上尘垢,初生苔而未成也,亦有丝缕相萦之意,但其为物甚微耳。鼃蠙之衣,即青苔也。水土之际,水中附岸处也,附岸处例多而厚,故曰衣。此两句说了个青苔,却又就陵屯上说来。陵屯,田野中高处也。陵舄,车钱草也。郁栖,粪壤也。车钱草生粪壤之中,则变而为乌足草,乌足之根又化而为蛴螬,乌足之叶又化为胡蝶。蛴螬,蝎虫也。胥,胡蝶之别名也。就胡蝶下添此一句,尤奇。此下又说化生者灶下之虫,化而生者名为鸟句掇。软而无皮无壳,故曰若脱,如今柑虫然。鸟句掇之虫又化而为乌。乾余骨,鸟名也。其口之流沬又化为斯弥。斯弥,虫也。食酰,蠛蠓也。颐辂黄軦,皆虫名也。此处比《庄子》多三个食酰字,恐亦传写之误。九猷、瞀芮、腐蠸,亦虫名也。《庄子》於此却省数字,其意盖谓万物变化生生不穷无有尽时也。
羊肝化为地皋,马血之为转磷也,人血之为野火也。鹞之为鹯,鹯之为布。谷,布谷久复为鹞也,燕之为蛤也,田鼠之为鹑也,杇瓜之为鱼也,老韭之为苋也,老羭之为猨也,鱼卵之为蛊。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,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。纯雌其名大腰,纯雄其名穉蜂。
此数行乃《庄子》所无,中间又有数也字,文势亦不类,然亦皆为物化之事。如《月令》雀化为蛤,鹰化为鸠,此天地间自然之理、必有之事。老羭为猨,如老鼠之为蝙蝠也。亶爰,兽#2名也,出《山海经》,其状若狸而有发。自孕者,无牡而皆牝也。今人说海中女人国亦然。类者,其名也。鶂,即庄子所谓雄鸣上风,雌鸣下风,相视而风化者也。大腰,龟鳖之属,纯雌而无雄,蜂则纯雄而无雌也。穉,小也。蜂之在房,只咒而化,其尾有刺,独为王者无之。或云:此虫以众阳而宗阴,阴为君也。
思士不妻而感,思女不夫而孕。后稷生乎巨迹,伊尹生乎空桑,
此四句又就人中变化者言之。
厥昭生乎湿,酰鸡生乎酒。
此两句又就食物中易见者言之。
羊奚比乎不笋,久竹生青宁。青宁生程。程生马,马生人,人久入於机。万物皆出於机,皆入於机。
自此以下却与《庄子》同。若就《庄子》观之,上面一截说了,却把个至怪底结杀,此是其立意惊骇世俗处,非实话也。今添入思士思女等语,却浑杂了。羊奚,草名也。草之似竹而不生苟者曰不苟,久竹苟则可食,此不可食也。青宁虫也,程亦虫也。马亦草名也,如今所谓马齿菜、马蓝草也。人亦草名也,如今所谓人参、人面子也。分明是用许多草名,却把马与人字说,故意为诡怪名字。前后解者,皆以为未详,是千万世之人为其愚弄,看不破也。万物之变,化化生生,何所不有?入於机者,言归於尽也。出机入机,即是出入死生也,便是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至乐篇
尝疑《列子》非全书,就此段看得愈分晓。盖自秦而下,书多散亡,求而后出,得之有先后,存者有多寡,至校雠而后定。校雠之时,已自错杂,及典午中原之祸,书又散亡。至江南而复出,所以多有伪书杂乎其间,如《关尹子》亦然。好处尽好,杂处尽杂。此书第一篇前头数段极妙,无可疑者,中间未免为人所杂。然其文字精粗,亦易见也。
《黄帝书》曰:形动不生形而生影,声动不生声而生响,无动不生无而生有,形,必终者也。天地终乎?与我偕终。终进乎?不知也。道终乎本无始,进乎本不久。有生则复於不生,有形则复於无形。不生者,非本不生者也;无形者,非本无形者也。
形动生影,声动生响,此两句自好,其意盖以喻无之生有也。生之有者,皆自无而始,则凡有必归於无,有形者必有终。天地亦形也,安得而不与我偕终乎?若以为天地终於有尽,则又非我之所能知。故曰:终进乎?不知也。进,尽也,以尽为进,声之讹也。本无始,则无终矣;本不久,则无尽矣。不久者,变化而不暂停也。有生者,必归於不生,盖不生者,生之也。有形者,必归於无
形,盖无形者形之也。本不生者,则无不生之名;本无形者,则无无形之名。谓之不生,谓之无形,已离其真矣。故曰;不生者,非本不生者也;无形者,非本无形者也。
生者,理之必终者也,终者不得不终,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。而欲恒其生,画其终,惑於数也。精神者,天之分;骨骸者,地之分。属天清而散,属地浊而聚。精神离形,各归其真,故谓之鬼。鬼,归也,归其真宅。黄帝曰:精神入其门,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
此段正言生死之理,说得自是分晓。死生,常理也,而贪生者常欲求生。画,止也,画其终,欲止而不终也。惑於数,言为长短之数所惑也。精神属於天,骨骸属於地。圆觉,四大之说也。分者,分与之也。入其门,言归其所自出之地也。反其根,言反其所始之地也。精神骨骸既各复其初,则今者之我尚何存乎?此即圆觉,所谓今我法身当在何处也?朱文公於此谓释氏剽窃其说,恐亦不然。从古以来,天地间自有一种议论如此,原壤即此类人物。佛出於西方,岂应於此剽窃?诋之太过,则不公矣。
人自生至终,大化有四:婴孩也,少壮也,老耄也,死亡也。其在婴孩,气专志一,和之至也,物不伤焉,德莫加焉;其在少壮,则血气飘溢,欲虑充起,物所攻焉,德故衰焉;其在老耄,则欲虑柔焉,体将休焉,物莫先焉,虽未及婴孩之全,方於少壮,间矣;其在死亡也,则之於息焉,反其极矣。
血气未定,方刚既衰,圣人分作三截,今此分作四段。《庄子》曰: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逸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亦分作四截。婴孩之和老子形容至矣,血气飘溢,即圣人所谓方刚也。欲虑充起,即劳生之事也。欲富欲贵,欲也。思前算后,虑也。充盛也,起不可遏也,外物攻其心,则婴孩之时所谓和德者衰矣。既老,则欲虑虽有而不能自强,庄子谓之逸以老,此谓体将休,意同而辞异尔。物莫先者,言不能与物争先。自然放退,虽未及婴孩与物无伤之时,而比之少壮为物所攻之日则有间矣。至於形气既尽,反而归其所,即庄所谓息我以死也。极者,太极之极也,前所谓形变之始也。
孔子游於太山,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,鹿裘带索,鼓琴而歌。孔子问曰:先生所以乐,何也?对曰:吾乐甚多:天生万物,唯人为贵,而吾得为人,是一乐也;男女之别,男尊女卑,故以男为贵,吾既得为男矣,是二乐也;人生有不见日月、不免褪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乐也。贫者士之常也,死者人之终也。处常得终,当何忧哉?孔子曰:善乎,能自宽者也。
荣,姓也,启期,名也。以鹿皮为裘,以索为带。天地之性,人为贵於物也。人类之中,男贵於女。三乐之说,近人情之论也。此章诲人以贫富死生之理,故如此寓言能自宽者,以其非见道而能推物理以自宽也。杜诗所谓:江上小堂巢翡翠,陇边高冢外麒麟。细推物理须行乐,何用浮名绊此身。便是此章之意。
林类年且百岁,底春被裘,拾遗穗於故畦,并歌并进。孔子适卫,望之於野,顾谓弟子曰:彼叟可与言者,试往讯之。子贡请行,逆之陇端,面之而叹曰:先生曾不悔乎,而行歌拾穗?林类行不留歌不辍,子贡叩之不已,乃仰而应曰:吾何悔邪?子贡曰:先生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?林类笑曰:吾之所以为乐,人皆有之,而反以为忧。少不勤行,长不竞时,故能寿若此;老无妻子,死期将至,故能乐若此。子贡曰:寿者人之情,死者人之恶。子以死为乐,何也?林类曰:死之与生,一往一反。故死於是者,安知不生於彼?故吾知其不相若矣,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?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?子贡闻之,不喻其意,还以告夫子。夫子曰:吾知其可与言,果然;然彼得之,而不尽者也。
底春,当在春时也。并歌并进,言且行且歌也。少不勤行,言少不学而无闻於人也。长不竞时,言其不能争名争利於世也。子贡以此讥之,而林类以为我惟不动行,惟不竞时,故有如此之寿。使其劳力劳心以争身外之名利,则将中道夭矣。子贡、林类,寓言而名之也。死之与生,一往一返,言自生而死,犹往之必返。死於是者,安知不生於彼?此便是佛家今生来生、前身后身之说也。吾知其不相若者,言今生安知不胜於来生,后身安知不胜於前身也。今之死不愈昔之生,即《庄子》弱丧不知归之说。得之而不尽者,言其得死生之理而未尽其妙也。《列子》之书皆尊敬孔子,故其寓言之中多借孔子以为说,不知果出於列子否耶?
子贡倦於学,告仲尼曰:愿有所息。仲尼曰:生无所息。子贡曰:然则赐息无所乎?仲尼曰:有焉耳,望其圹,睪如也,宰如也,坟如也,鬲如也,则知所息矣。子贡曰:大哉死乎。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仲尼曰:赐。汝知之矣。人胥知生之乐,未知生之苦;知老之亿,未知老之佚;知死之恶,未知死之息也。
倦於学者,学而未得其要。劳心已久,故有厌倦之意。息,止也。吾见其进,未见其止是也。子贡倦於学而求所止之地,夫子乃以生无所息告之。此列子借圣贤之名、因进止之说而明死生之理也。生无所息者,言有形於此,其生必劳。何时可息?必死而后可息也。子贡未晓,故再有息无所之问,而夫子乃以圹坟之事答之。睪宰坟鬲,皆形容其突起之貌。君子以此而自息;小人之心,虽贪恋不已,至此亦不容不伏也。据此一段虽为贪生恶死者设,然今禅家有死心之论,有夭#3死人却活之语,此中又有深意,非徒曰生死而已。
晏子曰:善哉,古之有死也。仁者息焉,不仁者伏焉。死也者,德之徼也。古者谓死人为归人。夫言死人为归人,则生人为行人矣。行而不知归,失家者也。一人失家,一世非之;天下失家、莫知非焉。有人去乡土、离六亲、废家业,游於四方而不归者,何人哉?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。又有人锺贤世、矜巧能、修名誉,夸张於世而不知己者,亦何人哉?世必以为智谋之士。此二者,胥失者也。而世与一不与一,唯圣人知所与,知所去。
仁者,不仁者,即君子、小人之语。徼者,归也,言德必至於死而后定也,此即反真归根之意,故举死生之大以明之。失家,即弱丧之论。锺,重也。贤,形也。世,生也。三字皆传声之讹,只是重形生。重形生者,以身为贵也。世人皆以狂荡为非,故不与之而反取智谋之士,殊不知智谋亦非也。圣人之去取则以道为主,故曰:知所与知所去。
或谓子列子曰:子奚贵虚?列子曰:虚者无贵也。
贵虚者,以虚为尚也。无贵者,虚之令亦无之,又何贵尚之有?
子列子曰:非其名也,莫知静,莫如虚。静也虚也,得其居矣;取也与也,
失其所矣。事之破石为而后有舞仁义者,弗能复也。
非其名者,言有名即非也。《老子》曰:可名,非常名是也。曰虚曰静,则无迹矣,亦无名矣。无名无迹,则得其所居;才有取与分别,则失其所居矣。大道破碎,而后有仁义之名。破石为者,破碎也,言今世之士至於破碎大道而以七义为舞弄,则真淳质朴之风不可得而复反矣。舞仁义,如今人所谓舞文弄法也。
粥熊曰;运转亡已,天地密移,畴觉之哉?故物损於彼者盈於此,成於此者亏於彼。损盈成亏,随世随死。往来相接,间不可省,畴觉之哉?凡一气不顿进,一形不顿亏,亦不觉其成,不觉其亏。亦如人自世至老,貌色智态,亡日不异;皮肤爪,发随世随落,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。间不可觉,俟至后知。
粥熊,借古贤人之名也。天地之间,运转无已。天一日行一周,地有四游升条,无一息之停,似人居其间而不自觉,譬如身在舟中,舟行人不知也。天地之转移,谁得而觉之?密者,言其不可见。物之有损有盈,有成有亏,亦密行於天地之间而人不觉。死生之往来,循环相接而不已,无间隙之可省见。川阅水以成,川水滔滔而长逝#4,世阅人以成,世人冉冉以行暮,人何世而不新?世何人而能故?正是此意。随世,即随生也。寒暑往来以渐而进,故曰:一气不顿进。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,下至一物一器之微,亦渐渐而亏损,故曰:一形不顿亏。惟其不顿,故人亦不觉。不顿者,不骤也。人之自少至老亦然,亦无间隙之可见,必时至而后知,故曰:间不可觉,俟至后知。态,体态也。智,意见也。
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,身亡所寄,废寝食者。又有忧彼之所忧者,因往晓之,曰:天,积气耳,亡处亡气。若屈伸呼吸,终日在天中行止,奈何忧崩坠乎?其人曰:天果积气,日月星宿,不当坠邪?晓之者曰:日月星宿,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,只使坠,亦不能有所中伤。其人曰:奈地坏何?晓者曰:地积块耳,充塞四虚,亡处亡块,若躇步跐蹈,终日在地上行止,奈何忧其坏?其人舍然大喜。晓之者亦舍然大喜。长庐子闻而笑之曰:虹霓也,云雾也,风雨也,四时也,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;山岳也,河海也,金石也,水火也,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。知积气也,知积块也,奚谓不坏?夫天地,空中之一细物,有中之最巨者,难终难穷,此固然矣;难测难识,此固然矣。忧其坏者,诚为大远;言其不坏者,亦为未是。天地不得不坏,则会归於坏。遇其坏时,奚为不忧哉?子列子闻而笑曰:言天地坏者亦谬,言天地不坏者亦谬。坏与不坏,吾所不能知也。虽然,彼一也,此一也。故生不知死,死不知生;来不知去,去不知来。坏与不坏,吾何容心哉?
屈伸呼吸,与天中之气相应,则人亦积气中之自然者也。日月星宿之光,亦自此气而出。只使,犹曰但使也,政使也。四虚,四方太虚之外也。躇步,踌蹰也。跐蹈,践蹈也。此言除太虚之外,其内皆为积块也。奚谓不坏者,言积则又散,安得不坏?此段之意,盖谓天本积气,地本积块,必有坏时。故设为此语以形容之。《易》曰:乾坤毁,则无以见道。圣人亦有此意,但不言耳。太虚之中,无形无极,天地之在其间,亦细物耳,但以人之所见有物者而观之,则为有中之最巨。此两句亦好。难终难穷,难测难识者,言人不可得而知也。末后一转,却曰:来不知去,去不知来,盖以学道之人不当容心於有无去来也。今之禅家却出於此。后面一转。
舜问乎烝曰:道可得而有乎?曰: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。舜曰:吾身非吾有,孰有之哉?曰:是天地之委形也。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。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。孙子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以。天地强阳,气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?
委,聚也。四大假合而为此身,故曰委形。阴阳成和而万物生,故曰生者委和也。顺理也,性命在我,即造化之理,故曰委顺。人世相代如蝉蜕然,故曰子孙委蜕也。不知所持,无执着处也。强阳气,即生气也。动者为阳,人之行处饮食,皆此气之动为之,皆非我有也。圆觉,所谓今者妄,身当在何处?便是此意。此段与《庄子□知北游》篇同。但烝字《庄子》作丞是也,此必传写之误。然谓之丞者,亦寓言之名。
齐之国氏大富,宋之向氏大贫。自宋之齐,请其术。国氏告之曰:吾善为盗。始吾为盗也,一年而给,二年而足,三年大穰。自此以往,施及州闾。向氏大喜,喻其为盗之言,而不喻其为盗之道,遂踰垣凿室,手目所及,亡不探也。未及时,以脏获罪,没其先居之财。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,往而怨之。国氏曰:若为盗若何?向氏言其状。国氏曰:嘻,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?今将告若矣。吾闻天有时,地有利。吾盗天地之时利,云雨之滂润,山泽之产育,以生吾禾,殖吾稼,筑吾垣,建吾舍。陆盗禽兽,水盗鱼鳖,亡非盗也。夫禾稼、土木、禽兽、鱼鳖,皆天之所生,岂吾之所有?然吾盗天而无殃。夫金玉珍宝,谷帛财货,人之所聚,岂天之所与?若盗之而获罪,孰怨哉?向氏大惑,以为国氏之重罔已也,遇东郭先生问焉。东郭先生曰:若一身庸非盗乎?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,载若形;况外物而非盗哉?诚然,天地万物不相离也,仞而有之,皆惑也。国氏之盗,公道也,故亡殃;若之盗,私心也,故得罪,有公私者,亦盗也;亡公私者,亦盗也;公公私私,天地之德。知天地之德者,孰为盗耶?孰为不盗耶?
未及时者,未能数时也。先居,先世所居积者也。谬己,欺己也。往而怨之,往见之而出怨言也。时利,天时地利也。滂润,浸润也。禾稼、土木、禽兽、鱼鳖、皆天所生在外者也,一身之阴阳,亦岂我有?此亦天地为之也。诚者,信然也。天地万物不相离者,物物皆出於天地,无一物可离於天地也。仞与认同,认以为已有者,愚惑之见也。此章之意,盖言人在天地之间,皆盗窃天地之所有以为其生,故如此形容,所以为异端之学。天时地利以至禽兽鱼鳖,皆天地之所有,人盗而用之。圣人则曰: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。《列子》却如此鼓舞其言。柳子厚《天说》之喻,亦原於此。末后一转,亦与前段同。公道,人人所同者也;私道,非人所同也。在人之论则有公私,在天地之德则无公私。公者自公,亦天地为之也;私者自私,亦天地为之也。以天地之德观之,则盗与不盗皆为有心者也。此意盖谓善善恶恶若出於有心,则善亦为恶矣。《老子》曰: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。正是此意,比等处,似非《列子》本书。
冲虚至德真经鬳斋义卷之一竟
#1 再:明本作『载』
#2 兽:明本作『山』。
#3 夭:原作『大』据明本改。
#4 长逝:明本作『日度』。
[book_title]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二
鬳斋林希逸
黄帝第二
黄帝即位十有五年,喜天下戴己,养正命,娱耳目,供鼻口,焦然肌色皯居按切黣,昏然五情爽惑。又十有五年,忧天下之不治,竭聪明,进智力,营百姓,焦然肌色皯黣眉回切,昏然五情爽惑。黄帝乃喟然赞曰:朕之过淫矣。养一己其患如此,治万物其患如此。於是放万机,舍官寝,去直侍,彻锺悬,减厨膳,退而间居大庭之馆,斋心服形,三月不亲政事。昼寝而梦,游於华胥氏之国。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,台州之北,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;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其国无帅长,自然而已。其民无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乐生,不知恶死,故无夭殇;不知亲己,不知疏物,故无爱僧;不知背逆,不知向顺,故无利害;都无所爱惜,无所畏忌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。斫挞无伤痛,指擿无痟音箫痒。乘空如履实,寝虚若处林。云雾不碍与碍同其视,雷霆不乱其听,美恶不滑其心,山谷不踬其步,神行而已。黄帝既寤,怡然自得,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,告之曰:朕闲居三月,斋心服形,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,弗获其术。疲而睡,所梦若此。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。朕知之矣,朕得之矣,而不能以告若矣。又二十有八年,天下大治,几若华胥氏之国,而帝登假。百姓号之,二百余年不辍。
此言华胥之国亦与《庄子□山木》篇建德之国其意一同。盖言黄帝之治天下,始於有心而终至於无心,始於有为而终至於无为也。正命,性命也,以性为正,音之讹也。肌色焦然,言其皴黑而瘦也。昏然,言其五情爽乱,迷惑而昏也。五情,喜怒哀乐欲也。赞,合作叹。淫矣者,言其已甚如水之浸淫然,注家以淫当作深。直侍者,使令之人也。悬,锺架也。大庭,犹大内也。服形,犹今人言服气也。《淮南》云:正西曰弇州,西北曰台州。此言九州之外,犹佛言西渠泥南阎浮也。斯,离也。齐国,中州也。斯齐国,言去中州千万里也。自然,无心也。无向背逆顺,言其心无取舍也。入水不溺,入火不热,无入而不自得也。斫挞无伤痛,指擿无痟痒,言其虽有形犹无形也。碍与碍同。神行者,其行无迹也。天老、力牧、泰山稽,黄帝三臣名也。登假者,犹言登遐也。假,当作遐。《庄子》中多有此意。以此列子比庄子,人谓胜之,恐亦未然。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山上有神人焉,吸风饮露,不食五谷;心如渊泉,形如处女;不偎不爱,仙圣为之臣;不畏不怒,原悫为之使,不施不惠,而物自足;不聚不敛,而己无愆。阴阳常调,日月常明,四时常若,风雨常均,字育常时,年谷常丰。而土无札伤,人无夭恶,物无疵疠,鬼无灵响焉。
此段之语,多与《庄子》同其意,只形容无为之治而已。心如渊泉者,言如止水也。不偎,不偎曲也,与不爱同。不畏不怒,言其和也。不施不惠,无所与也。不聚不敛,无所取也。物既自足,而我无所愆。愆,欠阙也。字育,禽兽生育也。札伤,疾疟也。物无疵疠,无疾痛也。鬼无灵响,言无妖异也。灵怪影响,皆鬼之妖也。与《庄子□逍遥游》篇同。
列子师老商氏,友伯高子,进二子之道,乘风而归。尹生闻之,从列子居,数月不省舍。因间请蕲其术者,十反而十不告,尹生怼而请辞,列子又不命。尹生退。数月,意不已,又往从之。列子曰:女何去来之频?尹生曰:曩章戴有请於子,子不我告,固有憾於子。今复脱#1然,是以又来。列子曰:曩吾以汝为达,今汝之鄙至此乎?姬,将告女所学於夫子者矣。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夫子一盻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庚念是非,口庚言利害,夫子始一解颜而笑,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庚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庚无利害,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。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;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,若人之为我友;内外进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无不同也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;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随风东西,犹木叶干壳,竟不知风乘我邪?我乘风乎?今女居先生之门,曾未浃时,而怼憾者再三,汝之片体将气所不受,汝之一#2节将地所不载。履虚乘风,其可几乎?尹生甚怍,屏息良久,不敢复言。
不省舍,言不归宿也。怼,怨恨也。以十请而不告,欲辞归也。不命之退,听其自去也。又往从之,去而复来也。章戴,尹生之名也。姬音居,声之讹也。夫子,指老商是也。若人,指伯高子也。三年,而心无是非之念,口无是非之言者,以静默自守,恐自动也。庚者,更也,向也。去是非利害之念,绝是非利害之言,今复有之,而此心已定,无不出於正也。从,听从也,所念所言,皆听其自然,而无容心於是非利害之间,是心与理一无复决择也。横,纵也,纵心所念,不涉思惟也。纵口所言,横说竖说皆可也。放纵自由,不复知有是非利害,则心与理化而忘之矣。此四节,正学道工夫次第也。在内既与理化,则动容周旋之间亦与俱化,故曰内外俱进矣。至如眼、耳、鼻、口,无不同者,此化而忘之之时也。释氏谓之六用一源,亦是此意也。干,身也。干壳,即蝉身之壳也。木叶干壳,言不知有其身也,忘其身而后可以乘风也。汝之怼憾如
此,是身心之累未忘,则片体一节天地且不能受载,况浑身乎?此章盖言其御风之学必至於视身如无而后可也。此非虚言,唯学道者方知此语之为实也。
列子问关尹曰:至人潜行不空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。请问何以至於此?关尹曰:是纯气之守也,非智巧果敢之列。姬,鱼语女。凡有貌像声色者,皆物也,物与物何以相远也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焉得而正焉?彼将处乎不深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一其性,养其炁,含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郄,物奚自入焉?
关尹,名喜,见老子者。此非师友相传之言,则是借其名以为说。关尹子自有书,虽其书为后人所杂,而中间绝到之语非诸子所及也。潜行不空,言行於空中如实地也。万物之上,言其高也。纯气之守,今养生之学者亦如之,守以无心则可,非智巧所及,非果敢之勇所能也。《庄子□达生》篇亦有此语。此是其一宗学问相传之语,却是一件大条贯。姬,居也;鱼,吾也,音之讹也。像貌声色,有形之物也。若皆囿於有形之间,则何以相远?惟无心则超乎万物之上也。先者,造化之始也。奚足以至乎先,言囿於有形则不足以知造化之始也。前言貌像声色,此只言是色而已。四字之中只掇一字,文法也。不形者,未见气之先也。无所化者,造化未萌之始也。造者,物之所自出也。止者,在也。若未知不形无所化之妙,但以得於物者而穷之,焉得为至到之见乎?正者,极至之谓也。不深之度,谓只在面前,至浅近而人不见也。无端,无始也。度,法也。纪,统也。言此即目前之法而却不知所始也,藏隐而不知也,如夫子以我为隐也。万物之终始,物之所造,皆造化也。一其性,养其气,含其德,只是纯一静定而已。以理言则为性,以生言则为气,以得之於己者则为德。其天守全,言其纯一者不汨也。无退郄者,定也。纯一而定,则外物皆不得以动之。故曰:物奚自入焉?
夫醉者之坠於车也,虽疾不死。骨节与人同,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弗知也,坠亦弗知也。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,是故遌物而不慑。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於天乎?圣人藏於天,故物莫之能伤也。
此数语与《庄子》同。犯害,即坠也。乘车之时与坠车之时皆醉而不知,无所恐惧,故其神全。惟其神全,虽有所伤而病,亦不至死。遌物,不为物所迕也。不慑,不惧也。藏於天,无心而忘己也。故以此喻之。此数语极为精密。
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镝矢复沓,方矢复寓,当是时也,犹象人也。伯昏无人曰: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当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於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;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,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休然有恂目之志,尔於中也殆矣夫。
此段与《庄子□田子方》篇全同。引之盈贯,开弓而至满也。前手直而持平,可以致一杯水於其肘上,言定也。发,射也。适,去也。沓,重也,又也。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。沓於弦上者,才去而方来之,矢又寓於弦上矣。此言一箭接一箭,如此其神速也。象人,木偶人也。背逡巡者,言面向高山,背临深渊,退而未已之意,故曰逡巡。三分其足,一半在岸,二分垂於虚处,可谓危之至,而伯昏能之者,即所谓纯气之守也。履地而射,射之常也,故曰:非不射之射也。神能守一,则虽上窥青天,下至黄泉,挥斥乎八极,其心亦无所变动。若於险夷境界休,犹然而恂其目,则是未知至人之学也。以此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义,亦难矣。故曰:尔於中也殆矣哉。怵,惧也。徇,动也。恂目,动目也。殆,难之意也。
范氏有子曰子华,善养私名,举国服之;有宠於晋君,不仕而居三卿之右。目所偏视,晋国爵之;口所偏肥,晋国黜之。游其庭者俾於朝。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,强弱相浚。虽伤破於前,不用介意。终日夜以此为戏乐,国殆成俗。禾生、子伯,范氏之上客,出行,经垧外,宿於田更商丘开之舍。中夜,禾生、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。商丘开先窘於饥寒,潜於牖北听之。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。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。缟衣乘轩,缓步阔视。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,面目熏黑,衣冠不检,莫不眲仍吏反。之既而狎侮欺诒,挡止两反扌必必结反挨倚海反抌勇主反,亡所不为。商丘开常无愠容,而诸客之技单,惫於戏笑。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,於众中漫言曰: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。众皆竞应。商丘开以为信然,遂先投下,形若飞鸟,扬於地,骨几骨无石为。范氏之党以为偶然,未讵怪也。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:彼中有宝珠,泳可得也。商丘开复从而泳之。既出,果得珠焉。众昉同疑。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。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子华曰:若能入火取锦者,从所得多少赏若。商丘开往无难色,入火往还,埃不漫,身不焦。范氏之党以为有道,乃共谢之曰: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,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子其愚我也,子其聋我也,子其盲我也。敢问其道。商丘开曰:吾亡道。虽吾之心,亦不知所以。虽然,有一於此,试与子言之。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闻誉范氏之势,能使存者亡,亡者存;富者贫,贫者富,吾诚之无二心,故不远而来。及来,以子党之言皆实也,唯恐诚之之不至,行之之不及,不知形体之所措,利害之所存也,心一而#3物亡迕者,如斯而已。今昉知子党之诞我,我内藏猜虑,外矜观听,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怛然内热。惕然震悸矣。水火岂复可近哉?自此之后,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,弗敢辱也,必下车而揖之。宰我闻之,以告仲尼。仲尼曰:汝弗知乎?夫至信之人,可以感物也,动天地,感鬼神,横六合,而无逆者,岂但履危险,入水火而已哉?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,况彼我皆诚哉?小子识之。
此段形容个诚字极精切,看得此意尽,则可以学道。私名,私亻业也,浙江人谓之私身是也。口所偏肥,言恶而咀啮之,晋国视其好恶而升黜其人。智鄙,智愚也。伤破,争竞有所伤损也。一国之人,当时以此成俗。禾生、子伯、二客名也。垧外,野外也。田更,野老也。三老、五更,皆老者之称。衣冠不检,言其破碎不整也。眲,轻视之意。挡、扌必、挨、抌四字,皆戏侮而推打之也。单惫,言戏侮之力罢尽也。漫,言等闲说也。骯骨无石为,无所毁伤也。淫隈,水盘涡处也。昉,始也。始令其同客衣帛食肉也。埃不漫,烟埃不能眯迷之也。吾诚之无二心,言信而不疑也。不知形体之所措,忘其身也。不知利害之所存,不知世之有患害也。其心既一,则物无迕於己者。今既知子党之言为欺诞,则内之疑虑已生,外之观听已惑。回思前日之蹈水火,幸而不焦溺尔。此意盖言心才尽,则利害祸福皆不足以动之,有一毫计虑之思,则难矣。禅家有渗漏三字极佳。乞兄马医,其心苟诚,皆可学道,所以见之必下车也。此亦《圆觉经》不轻初学之意。至信,即至诚也。信伪,谓信人之伪言以为诚犹且若此,而况真诚者乎?
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,能养野禽兽,委食於园庭之内,虽虎狼雕鹗之类,无不柔驯者。雌雄在前,孳尾成群,异类杂居,不相搏噬也。王虑其术终於其身,令毛丘园传之。粱鸯曰:鸯,贱役也,何术以告尔?惧王之谓隐於尔也,且一言我养虎之法。凡顺之则喜,逆之则怒,此有血气者之性也。然喜怒岂妄发哉?皆逆之所犯也。夫食虎者,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碎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,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;故其杀之,逆也。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?亦不顺之使喜也。夫喜之复也必怒,怒之复也常喜,皆不中也。今吾心无逆顺者也,则鸟兽之视吾,犹其侪也。故游吾园者,不思高林旷泽;寝吾庭者,不愿深山幽谷,理使然也。
牧正,掌牧之官也。役人,其使令者也。虑其术不传,使之教毛丘园也。不言养他兽而言养虎者,举其大者也。不敢以生物全物与之,恐其怒心之萌也。虎虽与人异类,而食养之者莫不媚爱之,以其能顺其性也。此数语与《庄子□人间世》篇同。吾岂逆之使怒,亦不顺之使喜。喜之复也必怒,怒之复也常喜。此数语形容得人情物理极精。不中者,言皆不中理也。心无逆顺,即无心也。无心则能与物相忘,此意盖不过发明无心之理,极是一段好说话。
颜回问乎仲尼曰: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,曰:操舟可学邪?曰可,能游者可教也,善游者数能,乃若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。吾问焉,而不告。敢问何谓也?仲尼曰:言医,吾与若玩其文久矣,而未达其实,而固且道与?能游者可教也,轻水也;善游者之数能也,忘水也。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?
觞深,渊名也。游,拍浮者也。善游熟,於浮者也。没人,能入水者也。谡,起也。言医与噫同。玩其文,玩其外也。实,内也。言见道未深也。而固且道与?而,汝也,汝且以是为道与?谓未见道之内,方见道之外,便以为道欤?轻於水者可教,以其不畏水也。忘於水者,数数学之则能矣,以其熟於水也。若没人则不学而起操舟,以其视水如平地也。万物之或覆或却,虽陈於前而不能动其心,则何所往而不自得?此又总言理也。心者,神明之舍,不得入其舍,即不动其心也。
以瓦抠者巧,以钩抠者惮,以黄金抠者惛,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重外者拱内。
此数语与《庄子□达生》篇同。但庄子以为注,此以为抠,字异而义同。抠,投也。庄子以为轻内,此以为拱内。拱者,拱揠之也。钩,带也。钩重於瓦,金重於钩,谓射者之巧,於心本一,才有所顾惜,则所重在外,而内心则有所扞格而惮而惛也,虽巧亦拙矣。
孔子观於吕梁,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鼉鱼鳖之所不能游也,见一丈夫游之。以为似有苦而欲死者也,使弟子并流而承之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,而游於棠行。孔子从而问之曰:吕梁悬水三十仞,流沫三十里,鼋鼉鱼鳖所不能游,向吾见子道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者,使弟子并流将承子。子出而被发行歌,吾以子为鬼也,察子,则人也。请问蹈水有道乎?曰: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,与赍俱入,与汩偕出。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,此吾所以道之也。孔子曰: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也?曰: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故也;长於水而安於水,性也;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
吕梁,地名也。悬水,瀑布也。水沬之流,其广三十里,大也。并流,讼流而捄之也。承接也。棠行,注云:合作塘下是也。赍《庄子□达生》篇作齐,乃水之旋磨处也,赍字亦误也。汩,涌处也。出入,随水上下也。从水之道而不容私,是顺水之势而无容心也。生於陵则安於陵,长於水则安於水,皆随其自然而不知所以然。故性命三字初无分别,但如此作文耳。若以生长字强#4求意义则误矣。孟子曰:言性则故而已矣。即此故字。
仲尼适楚,出於林中,见痀瘘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仲尼曰:子巧乎。有道邪?曰:我有道也。五六月,累王儿音丸。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;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;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也,若撅株驹;吾执臂若槁木之枝。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测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?孔子顾谓弟子曰:用志不分,乃疑於神。其痀瘘丈人之谓乎。丈人曰:汝逢衣徒也,亦何知问是乎?修汝所以,而后载言其上。
此段与《庄子□达生》篇同。承蜩,持竿而粘蝉者也。累丸於竿首,自二至五而不坠,则其凝定入神矣。郭象注《庄子》,下两个停审字,亦自好。撅株驹,今所谓木椿也。极,桩也。株,木之名也。驹,定也。想古时有此三字。不反不测,止是凝定也。当承蜩时,其身如木极而不动,其臂如槁木然。其心一主於蜩而不知有他物,纯一之至也。用志不分,其志不贰也。凝於神,凝定而神妙也。此虽借喻以论纯气之守,而世间实有此事,今世亦有之,但以为技而不知道实寓焉。痀瘘者,背曲也。逢衣,儒者之服也。能修汝今日之所以言,而后可以更言向上之事,此言其道之妙不止於此也。载言,更言也。语上之上也。其他与《庄子》同。王儿,《庄子》作丸。疑,《庄子》作凝字,从庄子为是。
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,每旦之海上,从沤鸟游,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。其父曰:吾闻沤鸟皆从汝游,汝取来,吾玩之。明日之海上,沤鸟而不下也。故曰: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。齐智之所知,则浅矣。
沤与鸥通用。百住而不止,言其往来之多,不止於百数也。舞而不下,疑之也。盖谓此心稍萌,则其机已露,岂能与物我相忘哉?心此喻无言之言、无为之为、不知之知,意极亲切。盖无为、无言、无知,皆无容心而已。至言则无言矣,故曰:至言去言。至为则无为矣,故曰:至为无为。人不知其所不可知,而皆以其所可知者为知,其所见浅矣,故曰:齐知之所知。齐,同也,犹皆字也。此三句与《庄子□达生》篇同。
赵襄子率徒十万狩於中山,藉仍燔林,扇赫百里。有一人从石壁中出,随烟烬上下。众谓鬼物。火过,徐行而出,若无所经涉者。襄子怪而留之,徐而察之;形色七窍,人也;气息音声,人也。问奚道而处石?奚道而入火?其人曰奚物而谓石?奚物而谓火?襄子曰:而向之所出者,石也;而向之所涉者,火也。其人曰:不知也。魏文侯闻之,问子夏曰:彼何人哉?子夏曰:以商所闻夫子之言,和者大同於物,物无得伤阂者,游金石,踏水火,皆可也。文侯曰:吾子奚不为之!子夏曰:刳心去智,商未之能。虽然,试语之有暇矣。文侯曰:夫子奚不为之?子夏曰:夫子能之,而能不为者也。文侯大说。
藉仍,藉草也。躝藉其草,燔烧其林,以火猎也。奚物谓石?奚物谓火?此亦不知之知之喻。涉火之说,亦与商丘开处同意。和者,大同於物。此和字,造化也。胸中与造化为一,则物无不同。初无伤碍,刳心去智,即不知之知也。试语之有暇,试,尝也,言亦专讲明此之久矣。夫子能之,能不为,便是黄檗与异僧度水,黄檗以为兴妖捏怪,彼僧回首而谢曰:大乘法器,我所不及。正此论也。
有神巫自齐来处於郑,命日季成,知人死生、存亡、祸福、寿夭,期以岁、月、旬、日,如神,郑人见之,皆避而走。列子见之而心醉,而归以告壶丘子,曰:
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壶子曰:吾与女既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欤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!而以道与世抗,必信矣。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当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
岁月旬日,或远或近也。神巫,相者也。其言皆验若神,弃之而走者,畏其言之验也。心醉者,心服也。既其文,尽其外也。未既其实,未尽其内也。而,汝也。汝未尝尽见其实,固以为能得道乎?固字有未得谓得之意,当以语势思之。有雌雄而后有所生,卵生也。无雄又奚卵,言无心则无迹也。此一句是喻其心未能化,故可以形见之意。抗,高也。自以其道为高於世,而欲人必信之,此便是有迹处,便是未化处,故神巫得以相汝。
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嘻,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,不可以旬数矣。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列子入,涕泣沾衿,以告壶子,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地文,罪合作萌。乎不震合作震。不止,是殆见吾杜德几也。
湿灰者,言其生气将尽,如灰已湿而欲灭也。地文者,此犹禅家修观之名。罪,合作萌,萌乎若生而不生之意。不震,即不震也,不震,不动也。不止,合作不正,不正者,不可指定言也。此不正字,便与《孟子》必有事焉而勿正同。惟有若萌动而又不动,故神巫以为湿灰。活灰,火也,湿灰则是活火欲灭之意。杜德几,亦是修观之名。德几,生意也。杜,闭也,闭其机而不动,故有生,意欲灭之状,季咸遂以为不活矣。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。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:幸矣,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。灰然有生矣,吾见杜权矣。列子入告壶子。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,而几发於踵,此为杜权。是殆见吾善者几也。
杜权,不动之动也。权与机同,但机微而权则露矣。於杜闭之中而动机已露,故季咸以为全然有生意也。灰,合作全。天壤,亦是观名,犹言天田也。天上之田,非壤之壤,即自然之壤也,犹今修养家以舌为天津,以顶上为泥九之类,此是生意萌动而上之意。名实不入,即是有无俱遣。机发於踵,言其气自下而上,微而不可见,故日机。善者机,犹言性之动处也。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子之先生坐不斋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斋,将且复相之。列子入告壶子,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,是殆见吾衡气几也。
太冲莫眹,亦观名也。太冲,太虚也;莫眹,不见端倪也。衡者,平也,半也。气机之动,至於衡平一半之地而止,则是半动半静也。神巫以为不斋,言其半动半静而不定也。
鲵旋之潘为渊,止水之潘为渊,流水之潘为渊,滥水之潘为渊,沃水之潘为渊,沈水之潘为渊,雍水之潘为渊,汧水之潘为渊,肥水之潘为渊,是为九渊焉。
此一段所言九渊,正修观之名也。今佛家以为观,而古人以为渊。渊有九名,想犹今十二观也。但《庄子》只言其三。此有其九,似非《列子》本书,必后人所增也。潘,合作审,从庄为是。审,信也。九渊之名,皆是借喻,故曰:喻信为某渊,某喻信为某渊也。鲵,大鱼也。旋,盘旋也。庄子作桓为是。水中有鲵,半静半动之象也,即所谓衡气机也。止水,静也。即所谓杜德机也。流水,动也,即所谓善者机也。《庄子》曰:渊有九名,此处其三。正举此三者之喻,以证其前言也。看此书语脉似失本意,以此观之,二书之是非可见。滥水,自下而涌上出者也。沃水,从上溜下者也。沈水,一作汜,合作汍,水从旁穴出曰汍也。雍水,壅遏而不流,非自止之水也。汧水,泉之潜出,水停成污池者也。肥水,《毛诗传》云:所出同而所归异是也。以上水名,多见《尔雅》,必后人以《尔雅》之名而增之。注家曰:水之湍激流止,如至人之心因外物难易,有动寂进退之容,此说误矣。郭象注《庄子》此处,亦此类尔。
尝又与来。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追之。列子追之而不及,反以报壶子,曰:已灭矣,已失矣,吾不及也。壶子曰: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与之虚而猗,不知其谁何,因以为茅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
已灭已失,言不可见也。未始出吾宗,亦是观名。虚,虚无也。猗移,合作委蛇,顺也。若无物,若有物,不知其如何,故曰:不知其谁何也。茅,音颓。茅靡者,拉扱也。波流者,莽荡也。言其看我不出,但见拉扱莽荡,故自失而走也。
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,三年不出,为其妻爨,食狶如食人,於事无亲,雕琢复朴,块然独以其形立;忄分然而封戎,壹以是终。
为其妻爨代其妻执爨於鼎灶之间而不出也。食豕如食人,言集神於内而不见其外也。於事无亲者,言其虽为事而不自知,若不亲为之也。雕琢其聪明而归复於朴,谓隳肢体黜聪明也。块然独以其形立,犹木偶人也。封,有廉隅也。纷,多也。其形已如木偶,安有封畛廉隅之多乎?一以是终者,言其终身常如此也,一常如此之意。忄分,合作纷,戎,合作哉。从庄子为是,此皆传写之误也。庄列皆一宗之学,此等议论,必其乎昔所讲闻者,故二书皆有之。
子列子之齐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伯昏瞀人曰:奚方而反?曰吾惊焉。恶乎惊?吾食於十浆,而五浆先馈。伯昏瞀人曰:若是,则汝何为惊已?曰;夫内诚不解,形谍成光,以外镇人心,使人轻乎贵老,而整其所患。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,无多余之赢;其为利也薄,其为权也轻,而犹若是,而况万乘之主,身劳於国,而智尽於事,彼将任我以事,而效我以功,吾是以惊。伯昏瞀人曰:善哉观乎。汝处已,人将保汝矣。无几何而往,则户外之屦满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颐,立有间,不言而出。宾者以告列子。列子提履徒跣而走,暨乎门,问曰:先生既来,曾不废药乎?曰:已矣。吾固告汝曰:人将保汝,果保汝矣。非汝能使人保汝、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,而焉用之感也?感豫出异。且必有感也,摇而本身,又无谓也。与汝游者,莫汝告也;彼所小言,尽人毒也。莫觉莫悟,何相孰也。
奚方而反,言在何所而回也。食於十浆,而五浆先馈,其人敬己不待买而馈之,和顺积中,英华发外,此圣门之言。内诚不解,诚积而未化也。解,化也。谍,动也。形谍,形容举动也。成光者,有光仪也,即积中发外之意,而此以为有迹之学。外镇人心者,镇,服也,言我未能无迹,故人得而见之,所以心服而敬我也。赵州云:老僧修行无力,为鬼神觑破。即此意也。贵老者,老则人所敬,我今非老非贵,其人反轻彼而敬我,言敬已在於贵老之上也。整,聚也,积也。此等事积而久之必成患害,言名迹愈露则不能逃当世之患也。无多余之赢,言其赢利所余无多也。此句比《庄子》添一无字,则意异矣。赢,利也。世之有力量者则能轻重人,买浆,微者也,初无权力可以轻重人也,而能敬我如此,况为君者?身方荣而智已竭,必将求我而任用我,使我效其成功,此所谓整,其所患也。效,献也。瞀人喜之,故曰:善哉,观乎。言汝於此具一只眼也。又曰:汝止矣。谓其不必出游矣,人将归向而守汝以为师矣。处,止也。已,助字也。保,守也。归者众而守其门也。此一保字,便已有不足之意,盖瞀人之见又高一层也。户外之屦满,从学者众也。敦杖蹙之乎颐,竖立其杖而拄之於颐也。蹙,拄也。宾者,主宾客者也。提屦而走,古人坐於席,必脱屦而后入,急於迎瞀人,故不及穿屦也。废药者,教诲也,开发而药石之也。废者,置也。已矣,休言之意。我前此已言人将守汝矣,汝不能使人无保汝者,即《庄子》所谓忘我易,使人忘我难也。而焉用之者?而,汝也。用,为也。言汝之所为何以如此感动人也?人之感动而悦豫於汝者,必汝不能自晦,使乖异出见乎其外而致然也。故曰:感豫出异也。汝既如此,非惟形见於外者不能自隐,必且有所感触,而摇动汝之本身尤无益也。无谓,即无益也,又尤之意也。与汝游者,汝之朋友也。所学未至,其言浅近,故曰:小言,其言皆为人之毒害。又无以与汝相规正者,则汝终无所觉悟。谁复问汝为汝何也?相孰相#5谁,何也?相借问之意也。此段与《庄子□列御寇》篇同,但一二字不同耳。
杨朱南之沛,老聃西游於秦,邀於郊。至梁而遇老子。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: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教也。杨朱不答。至舍,进渲漱巾栉,脱履户外,膝行而前,曰: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:始以汝为可教,今不可教。弟子欲请夫子辞,行不间,是以不敢。今夫子间矣,请问其过。老子曰:而睢睢而盱盱,而谁与居?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杨朱蹙然变容曰;敬闻命矣。其往也,舍者迎将,家公执席,妻执巾栉,舍者避席,炀者避灶。其反也,舍者与之争席矣。
请问其过者,言夫子谓我不可教,其,过在何处也?睢睢吁吁矜持而不自在之貌。谁与居者,言其物我未忘,常若与人同居也。大白若辱者,明而自晦之意。盛德若不足者,言其虽有而不自居也。迎将,迎送也。家公,旅邸之主也。执席,执巾栉奉承之也。炀者,炊者也。避舍避灶,敬之也。争席者,不知其可敬也。未闻《老子》之言之先,有矜持自名之意,故人见而敬之。既得点化,则退然自晦,而人视之以为常人矣。此段与《庄子□寓言》篇全同,但涫字《庄子》作盥,义亦通。
杨朱过宋,东之於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,恶者贵而美者贱。杨子问其故。逆旅小子对曰: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;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杨子曰:弟子记之。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?
此段与《庄子□山木》篇同。美者自美,自矜夸也。恶者自恶,慊然自以为不足也。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谓有贤者之德而无自矜之行,则随所往而人皆爱乐之。此一节亦是人生受用亲切处。《孟子》以杨朱为为我,据此数处,则杨朱似为老子之学,岂杨朱初学老子,后自为一宗乎?
天下有常胜之道,有不常胜之道。常胜之道曰柔,常不胜之道曰强。二者亦知,而人未之知。故上古之言:强,先不己若者;柔,先出於己者。先不己若者,至於若己,则殆矣。先出於己者,无所殆矣,以此胜一身若徒,以此任天下若徒,谓不胜而自胜,不任而自任也,
柔可常胜,强则不胜,此《老子》之论。二者亦知,言二者之得失甚易知也。而人多未知之,故自古以来夸其强者视彼不己若之人,则必以我先之为快。若以此为、强,则又有强於我者必与我争,我必不胜,则危殆矣,故曰:先不己若者,至於若已,则殆矣。以柔为尚者,视世之人皆出於己之先,而我常居其后,在我者常弱常无较,则何所危殆乎?故曰:先出於己者,无所殆矣。以此道而守其身,则在我者常胜,故曰:以此胜一身若徒。若徒者,犹曰若而人也。徒,等也,能以一身常胜者即此等人也。以此道而任天下之事,则亦常胜,故曰:以此任天下若徒,言能以天下自任者亦此等人也。盖我自谓不胜,则无时而不胜,故曰:不胜而自胜。我自谓不能任则天下可以自任,故曰:不任而自任。
粥子曰:欲刚,必以柔守之;欲强,必以弱保之。积於柔必刚,积於弱必强。观其所积,以知祸福之乡。强胜不若己,至於若己者刚;柔胜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老聃曰:兵强则灭,木强则折,柔弱者生之徒,坚强者死之徒。
以柔自守则常刚,以弱自保则常强。常弱常柔则为福,不能柔不能弱则为祸,故曰:观其所积,知祸福之乡。积常久#6也,以强为胜不若己者,忽其若己者,出以其刚而与我敌,我则不胜矣,故曰:强胜不若己,至於若己者刚也。以柔自守,而视世之人皆出於己上,我无所争则在我者常胜,故曰:柔胜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此举#7粥子之言也,又以《老子》数语证之。粥子自有一书,亦老子之徒。兵强则灭者,恃其兵力以争战者必亡也。木强则折者,如藤如柳则难折,木则易折也。柔弱者常生,坚强者常死,徒类也。此语见《老子》七十六章。乃人与草木生死为喻也,故曰之徒。此因上文兵木之喻,故亦曰之徒,意谓柔能胜,强必败,皆此类也。
状不必童而智童,智不必童而状童。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,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。状与我童,近而爱之;状与我异者,疏而畏之。有七尺之骸,手足之异,戴发含齿,倚而趣者,谓之人;而未必无兽心。虽有兽心,以状而见亲矣。傅翼戴角,分牙布爪,仰飞伏走,谓之禽兽;而禽兽未必无人心,虽有人心,以状而见疏矣。
童,同也,声之讹也。此意盖谓人之状貌虽异於禽兽,而其心与禽兽同者。圣人之同,不取其貌而取其心,此愤世之论。倚而趣者,相依倚而共趣向也。仰,上也。伏,下也。
庖羲氏、女蜗氏、神农氏、夏后氏,蛇身人面,牛首虎鼻,此有非人之状,而有大圣之德。夏桀、殷纣、鲁桓、楚穆,状貌七窍,皆同於人,而有禽兽之心。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,未可几也。黄帝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,帅熊、罴、狼、豹、貙虎为前驱,雕、鹖、鹰、鸢为旗帜,此以力使禽兽者也。尧使夔典乐,击石拊石,百兽率舞;萧韶九成,凤凰来仪,此以声致禽兽者也。然则禽兽之心,奚为异人?形音与人异,而不知接之之道焉。圣人无所不知,无所不通,故得引而使之焉。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同者,其齐欲摄生,亦不假智於人也;牝牡相偶,母子相亲;避平依险,违寒就温;居则有群,行则有列;小者居内,壮者居外;饮则相携,食则鸣群。太#8古之时,则与人同处,与人并行。帝王之时,始惊骇散乱矣。逮於末世,隐伏逃窜以避患害。今东方介氏之国,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,盖偏知之所得。太古神圣之人,备知万物情态,悉解异类音声。会而聚之,训而受之,同於人民。故先会鬼神魑魅,次达八方人民,末聚禽兽虫蛾。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。神圣知其如此,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。
三圣其状异人,而有大圣之德,以此形容桀纣桓穆虽有人形,而实有兽心也。因此又言以力使禽兽者,以声致禽兽者,引此可见之事以实其说也。熊虎前驱,东汉巨无霸之事可见,雕鸢为旗,随其所指而纵之,人则从之而往,故曰:旗帜。禽兽之智,皆有所欲,亦养所生,岂人教之?故曰:不假智於人。齐,皆也。摄,养也。上古之人与鹿豕居,亦有此事,故借其说以形容人兽之论。偏知者,言其独悟而得之也,故曰:偏知之所得,惟古圣人则备知之。备,皆也。无所遗逸者,人与异类皆教之也。此意盖谓上古之世虽异类可教与人同,而末世之人皆如异类,而圣人不作,又无以化导之。此亦愤激之言也。
宋有狙公者,爱狙,养之成群,能解狙之意,狙亦得公之心。损其家口,充狙之欲。俄而匮焉,将限其食。恐众狙之不驯於己也,先诳之曰:与若芋,朝三而暮四,足乎?众狙皆起而怒。俄而曰:与若芋,朝四而暮三,足乎?众狙皆伏而喜。物之以能鄙相笼,皆犹此也。圣人以智笼群愚,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。名实不亏,使其喜怒哉。
此段与《庄子□齐物》篇同,而文稍异。朝三而暮四,先少而后多;朝四而暮三,先多而后少,其实皆七也。能鄙,即智愚也。物,凡物皆能相笼络也。圣人以智笼群愚,谓其鼓舞化导,使之不自知也。《庄子》则以此为无是无非之喻,却与此意异矣。
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。十日而问:鸡可斗已乎?曰:未也,方虚骄而恃气。十日又问。曰:未也,犹应影响。十日又问:曰: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十日又问。曰:几矣。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。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。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耳。
闻响而应,见影而动,则是此心犹为外物所动也。疾视而盛气,言其神气已旺,疾视而不动也。初言虚骄而恃气,则其气犹在外;此言疾视而盛气,则气在内矣。疾字有怒之意,即直视也,却与匹夫按剑疾视不同。望之似木鸡,则神气俱全矣。此言守气之学,借鸡以为喻耳。
惠盎见宋康王。康王蹀足謦欬,疾言曰:寡人之所说者,勇有力也,不说为仁义者也。客将何以教寡人?惠盎对曰:臣有道於此,使人虽有勇,刺之不入;虽有力,击之弗中。大王独无意邪?宋王曰:善,此寡人之所欲闻也。惠盎曰:夫刺之不入,击之不中,此犹辱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人虽有勇,弗敢刺;虽有力,弗敢击。夫弗敢,非无其志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人本无其志也。夫无其志者,未有爱利之心也。臣有道於此,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。此其贤於勇有力也,四累之上也。大王独无意邪?宋王曰: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惠盎对曰:孔墨是已。孔丘、墨翟无地而为君,无官而为长;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。今大王万乘之主也,诚有其志,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,其贤於孔墨也远矣。宋王无以应,惠盎趋而出。宋王谓左右曰:辩矣,客之以说服寡人也。
此段与《庄子□说剑》篇略相似。刺之不入,击之不中,是争而有时乎?不胜也,弗敢刺,弗敢击,犹有心於竞我也。此二等矣;本无其志,则於我初无争心,又是一等;欢然皆欲爱利於我,则是以善养人者服天下,累三等而至於此为最上之道,故曰:四累之上也。此吾圣人之事,而以孔与墨并言,此春秋以后学者之论。蹀足,顿足也;謦欬,高声也;疾言,言之急也,皆形容其怒之状也。辩矣者,欺其能言也,意谓此客有大辩才,故能以说服我。
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二竟
#1 脱:明本作『悦』。
#2 一:原作『节』,据明本改。
#3 而:明本作『而已』。
#4 强:原作『虽』,据明本改。
#5 相:明本作『同』。
#6 久:原作『人』,据明本改。
#7 举:原作『学』,据明本改。
#8 太:明本作『上』。
[book_title]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三
鬳斋林希逸
周穆王第三
周穆王时,四极之国有化人来,入水火,贯金右;反山川,移城邑;乘虚不坠,触实不孩;千变万化,不可穷极;既已变物之形,又且易人之虑。穆王敬之若神,事之若君;推路寝以居之,引三牲以进之,选女乐以娱之。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;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;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。穆王乃为之改筑,土木之功,赭垩之色,无遗巧焉。五府为虚,而台始成。其高千仞,临终南之上,号曰中天之台。兰郑卫之处子娥女苗靡曼者,施芳泽,正娥眉,设笄环,衣阿锡,曳齐执,粉白黛黑,佩玉环。杂芷若以满之,奏《承云》、《六莹》、《九韶》、《晨露》以乐之。月月献玉衣,旦旦荐玉食。化人犹不舍然,不得已而临之。居亡几何,谒王同游,王执化人之袪,胜而上者,中天乃止,暨及化人之宫。化人之宫,构以金银,络以珠玉;出云雨之上,而不知下之据,望之若屯云焉。耳
目所观听,鼻口所纳尝,皆非人间之有,王实以为清都、紫微、钧天、广乐,帝之所居。王俯而视之,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。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。化人复谒王同游,所及之处,仰不见日月,俯不见河海。光影所照,王目眩不能得视;音响所来,王耳乱不能得听。百骸六藏,悸而不凝;意迷精丧,请化人求还。化人移之,王若陨虚焉。既寤,所坐犹向者之处,侍御犹向者之人。视其前,则酒未清,肴未昲。方微反。王问所从来,左右曰:王默存耳。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。更问化人,化人曰:吾与王神游也,形奚动哉?且曩之所居,奚异王之宫?曩之所游,奚异王之圃?王间恒,疑暂亡。变化之极,疾徐之间,可尽模哉?
化人,有幻术者也。入水火以下是变物之形,与穆王游帝居是易人之虑。腥蝼,。皆臭气也。娥女苗,姿媚也。曼靡,窈窕也。阿锡,细识也。齐纨,齐整之丝纨也。芷,芳草也。若,杜若也。承云,黄帝乐名也。六莹,帝誉乐名。晨露,汤乐名。玉衣玉食,言其珍美也。舍音释,不释然,不乐也。不知下之据,言不见其基址也。望之若屯云,言多也。清都、紫微,天宫也。钧天、广乐、天乐也。累块,累土也。积苏,积草也。言自上而下视其宫室,微且小也。光影眩其目,音响乱其耳,恐悸而不凝定,精神若丧失然。陨虚,於虚无之间坠而下也。酒以浓为美,停久则稀清矣。肴未昲,未败也。默存者,坐想也。此言须臾之顷耳。叶法善与明皇游玉桥亦是此类。神游而形不动,此幻术者之事也。间於恒见者,而疑其暂亡者,适之神游暂也,今忘矣。今之所见者,常也。间,异也。以其异於寻常所见而疑之也,以其常疑其暂皆非真也。变化之有久近,岂可尽得而形状哉?徐疾,久近也。模,形模也。暂亡与忘同。
王大悦。不恤国事,不乐臣妾,肆意远游,命驾八骏之乘,右服嗣音华骝而左绿耳,右骖赤骥而左白减,音义。主车则造父为御,离齐商合为右;次车之乘,右服渠黄而左踰轮,左骖盗骊而右山子,栢夭主车,参百为御,奔戒为右。驰驱千里,至于巨搜氏之国。巨搜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,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,及二乘之人,已饮而行,遂宿于昆仑之阿,赤水之阳。别日升昆仑之丘,以观黄帝之宫,而封之以诒后世,遂宾于西王母,觞于瑶池之上。西王母为王谣,王和之,其辞哀焉。乃观日之所入,一日行万里,王乃叹曰:於乎,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於乐,后世其追数吾过乎。穆王几神人哉。能穷当身之乐,犹百年乃祖,世以为登假焉。
此事详见於《穆天子》,韩退之作《徐偃王庙碑》亦引用之,《左氏》有或如金或如玉之诗,亦是此事。嗣骝,即骅骝也。白减、离商渠黄、踰轮、盗骊、山子、栢夭,皆马名也。柳子厚所辩八骏图,其形又怪异此,亦未知其孰是孰非孰实也。巨搜氏之国,亦昆仑赤水之类。以鹄血为饮,以牛马之乳濯足,今北虏以马乳为酒,亦是此类。二乘,乃王之二车也。别日,又一日也。封,犹封禅也。宾,见也。觞,宴之以酒也。王母所谣,《白云诗》也。日之所入,弇山也。不盈于德,言其行有慊也。谐者,足也。德有慊而其乐自足,恐后世追数以为吾过,祁招所谓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,亦此意也。以此乐其终身,至百年而后殂,世以为登假,言世人以为死,其实不死也。此章之意,盖言世外空阔,犹有无穷之乐,虽帝王之居,未足羡也。人但以耳目所见而有歆羡富贵之心,不知天人视之,其为富贵者甚微耳。
老成子学幻於尹文先生,三年不告,老成子请其过而求退,尹文先生揖而进之於室,屏左右而与之言曰:昔老聃之徂西也,顾而告予曰:有生之气,有形之状,尽幻也。造化之所始,阴阳之所变者,谓之生,谓之死。穷数达变,因形移易者,谓之化,谓之幻。造物者其巧妙,其功深,固难穷难终。因形者其巧显,其功浅,故随起随灭。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,始可与学幻矣。吾与汝亦幻也,奚须学哉?
此章之意,盖谓人世变幻之术与造物死生变化之理其技一耳。
老成子归,用尹文先生之言,深思三月,遂能存亡自在,幡校四时;冬起雷,夏造冰;飞者走,走者飞,终身不着其术,故世莫传焉。
老成子虽不得其术,但深思而自悟,亦能从容变化於有无之间,故曰:存亡自在。幡校者,翻覆检校也,变幻之意也。幡校四时者,变易阴阳之节也。冬起雷,变阴为阳也;夏造冰,变阳为阴也。飞,阳类走阴类,故飞者轻,走者重。今能变易其阴阳,所以飞者走,走者飞也。其术无所着见,故世莫得传焉。
子列子曰:善为化者,其道密庸,其功同人。五帝之德,三王之功,未必尽智勇之力,或由化而成,孰测之哉?
密庸者,默而用之,人不得见也。其道虽不可见,而其功用实与人同。五帝三王之所以化,亦犹老成子、尹文之所以幻也。言其不可知之神也。
觉有八征,梦有六候。奚谓八征?一曰故,二曰为,三曰得,四曰丧,五曰哀,六曰乐,七曰生,八曰死。此者八征,形所接也。
《周礼》之有六梦,此亦言六梦,却先以觉之八征言之。故者,事也,言人间百事也。为者。日间所作用也。得、丧、哀、乐、生、死,有形者之所同,故曰:形所接也。接,应也,感应之应也。
奚谓六候?一曰正梦,二曰蘁梦,三曰思梦,四曰寤梦,五曰喜梦,六曰惧梦。此六者,神所交也。
六候之梦与《周礼》同。人心之中,虚灵知觉,事有兆眹,见於梦者,正也。正梦,先兆之梦也。蘁者,梦中惊蘁而觉者也。思者,因所思而成梦也。寤者,梦时见觉时事也。喜者,因有所喜而梦也。惧者,因有所忧惧而梦也。惧与蘁不同,《周礼》注中却无分别。此皆在我之神为一之,故曰:神所交也。交者,交於外境界也。
不识感变之所起者,事至则惑其所由然;识感变之所起者,事至则知其所由然。知其所由然,则无所怛。一体之盈虚消息,皆通於天地,应於物类。
物我之所感,自有变幻,故曰感变。事者,八征是也。所由然者,言皆由心而生也。人惟不知感变之由皆自一心而始,故有所疑惑,有所惊怛,知则不惑,则无怛矣。盈虚消息皆是一理,故曰:一体我之盈虚消息。天地亦然,万物亦然,故曰:通於天地,应於物类。《语》曰:四十而不惑。亦此境界。
故阴气壮,则梦涉大水而恐惧;阳气壮,则梦涉大火而燔芮;阴阳俱壮,则梦生杀。
此三句,医书中亦有此类之语。以此而言,可见梦自吾心而出。火芮,火盛貌也。生,阳也。杀,阴也。
甚饱则梦与,甚饥则梦取。
与,予人也。取,取诸人也。此是意有所欲而梦也,如渴之梦饮然。
是以以浮虚为疾者,则梦扬;以沈实为疾者,则梦溺。
此心病也。
藉带而寝则梦蛇,飞鸟衔发则梦飞。
带与飞鸟,觉时所见也,梦中又变。
将阴梦火,将疾梦食。
处暗则思明,故将阴而梦火也。胃气不足,故将疾而梦食。皆自此心生也。
饮酒者忧,歌舞者哭。
梦饮酒者,或有忧恼之事。梦歌舞者,或有哭泣之事。梦觉常相反也。占梦书中多有此类。
子列子曰:神遇为梦,形接为事。故昼想夜梦,神形所遇。故神凝者,想梦自消。信觉不语,信梦不达,物化之往来者也。古之真人,其觉自忘,其寝不梦,几虚语哉?
昼有所见,形遇也。夜有所梦,神遇也。凝定也,神定则无想,无想则无梦也。若高宗梦说,孔子梦周公,则非想梦也。信真也,真觉者不语,默而静也。真梦者不达,不达於理则以梦为真也。物化之往来,即梦觉是也。人惟不知此理,故以古之真人觉自忘、寝不梦为虚语,岂知真人之事哉?其觉也,如忘无所着於世也。心无所着,则虚,则一,则其寝安得有梦?释氏所谓梦觉一如,此语极好。大慧答书中有说高宗梦得说,孔子梦周公,佛梦金鼓一篇,其讲明梦觉一如处甚好。
西极之南隅有国焉,不知境界之所接,名古莽之国。阴阳之气所不交,故寒暑亡辩;日月之光所不照,故昼夜亡辩。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,五旬一觉,以梦中所为者实,觉之所见者妄。
古莽之国,亦寓名尔。无阴阳,无日月,其民不衣不食而多眠,其眠五旬而一觉,故以梦者为实而觉者为妄。此亦间於常而疑暂亡之意。盖言人若常梦则觉之暂者反为妄矣。
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,跨河南北,越岱东西,万有余里。其阴阳之审度,故一寒一暑;昏明之分察,故一昼一夜。其民有智有愚。万物滋殖,才艺多方。有君臣相临,礼法相持。其所云为,不可称计。一觉一寐,以为觉之所为者实,梦之所见妄。
齐,中也,中国亦曰齐州。此段言中国人又以觉为实,以梦为妄。审度,谓度数审的也。分察,谓察别分明也。
东极之北隅,有国曰阜落之国。其土气常燠,日月余光之照,其土不生嘉苗。其民食草根木实,不知火食,性刚悍,强弱相藉,贵胜而不尚义;多驰步,少休息,常觉而不眠。
阜落之国,亦寓言也。日月之余光更互而照之,故其国不暝。《唐志》所言熟羊脾而日又出者,世间恐亦有此等国土,未可知也。日月常照,故其人常觉而不眠。盖谓中国之人但以昼觉夜梦为真为妄,而不知六合之间又有如此国土,不可但以耳目之所接者为是也。凡此皆欲广世俗狭小之见而已。
周之尹氏大治产,其下趣役者,侵晨昏而弗息。有老役夫,筋力竭矣,而使之弥勤。昼则呻呼而即事,夜则昏惫而熟寐力精神荒散,昔昔#1梦为国君。居人民之上,总一国之事;游燕宫观,恣意所欲,其乐无比,觉则复役。人有慰喻其勤者,役夫曰:人生百年,昼夜各分。吾昼为仆虏,苦则苦矣;夜为人君,其乐无比。何所怨哉?尹氏心营世事,虑锺家业,心形俱疲,夜亦昏惫而寐。昔昔#2梦为人仆,趋走作役,无不为也;数骂杖挞,无不至也,眠中啽呓呻呼,彻旦息焉。尹氏病之,以访其友。友曰:若位足荣身,资财有余,胜人远矣;夜梦为仆,苦逸之复,数之常也。若欲觉梦兼之,岂可得邪?尹氏闻其友言,宽其役夫之程,减己思虑之事,疾并少间。
昔者,夕也,言夜则梦为国君也。锺,聚也,聚其思虑以营家业也。啽呓,寐语也。并者,皆也。间者,安也。言宽其役夫工程,自减其已思虑,二人之病遂皆少间。此段以梦觉形容苦乐之事,其言甚有味。
郑人有薪於野者,遇骇鹿,御而击之,毙之。恐人见之也,遽而藏诸隍中,覆之以蕉,不胜其喜。俄而遗其所藏之处,遂以为梦焉,顺途而咏其事。傍人有闻者,用其言而取之。既归,告其室人曰: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,吾今得之,彼直真梦者矣。室人日: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?讵有薪者邪?今真得鹿,是若之梦真邪?夫曰:吾据得鹿,何用知彼梦我梦邪?薪者之归,不厌失鹿。其夜真梦藏之之处,又梦得之之主。爽旦,案所梦而寻得之。遂讼而争之,归之士师。士师曰:若初真得鹿,妄谓之梦;真梦得鹿,妄谓之实。彼真取若鹿,而与若争鹿。室人又谓梦仞人鹿,无人得鹿,今据有此鹿,请二分之。以闻郑君,郑君曰:嘻,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?访之国相,国相曰:梦与不梦,臣所不能辩也。欲辩觉梦,唯黄帝、孔丘。今亡黄帝、孔丘,孰辩之哉?且恂士师之言可也。
骇鹿,惊而走者。御,音迓,迎也。遽而藏之隍中,汲汲藏之,恐人见也。蕉,草也。顺涂,沿途#3也。讵有薪者,言岂有薪者之梦,只是汝自梦见薪者言之#4尔。汝今之梦,乃为真梦矣。不厌,不甘也。爽旦,天明也。仞与认同。梦认人鹿,无人得鹿,言汝以为初无薪者,无得鹿之人,但为梦也。士师复梦分人鹿者,言未能别白其真妄,亦如梦而已。国相乃曰:惟黄帝、孔子知辩之,谓非知道者不能定真妄也。恂与徇同。且从士师之言为之中分也。此段亦是以梦觉言真妄之不可定尔,其说自有味。
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,朝取而夕忘,夕与而朝忘;在涂则忘行,在室则忘坐;今不识先,后不识今。阖室毒之。谒史而卜之,弗占;谒巫而祷之,弗禁;谒医而攻之,弗已。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,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。儒生曰:此固非卦兆之所占,非祈请之所祷,非药石之所攻。吾试化其心,变其虑,庶几有廖乎。於是试露之,而求衣;饥之,而求食;幽之,而求明。儒生欣然告其子曰:疾可已也。然吾#5之方密,传世不以告人。试屏左右,独与居室七日。从之,莫知其所施为也,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。华子既悟,乃大怒,黜妻罚子,操戈逐儒生。宋人执而问其以,华子曰:曩吾忘也,荡荡然不知天地之有无。今顿识既往,数十年来存亡、得失、哀乐、好恶扰扰万绪起矣,吾恐将来之存亡、得失、哀乐、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,须臾之忘,可复得乎?子贡闻而怪之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此非汝所及乎。顾谓颜回记之。
毒之,苦之也。卜巫医三者之事,今人亦有之,以见古今人情不相远也。弗占,不入卦兆也。弗禁,以为祟而弗能禁止也。攻之弗已,不可治也。自媒,自荐以为能治此疾也。化其心,变其虑者,谓此心病,非他方法所可疗也。求衣、求食、求明,是求其心犹有知觉也。独与之居而不令人见,故不知其所以治之者何施为也?既悟而怒,以世事感触能累其心,不若不知而忘之也。盖以世人忧乐、得失、存亡、好恶能乱其心,非有道者乐而忘之,则不如病忘之为愈也。末后却不肯说尽,但云非汝所及,此又是一机轴。
秦人逢氏有子,少而惠,及壮而有迷罔之疾。闻歌以为哭,视白以为黑飨,香以为朽,尝甘以为苦,行非以为是。意之所之,天地、四方、水火、寒暑,无不到错者焉。杨氏告其父曰:鲁之君子多术艺,将能已乎?汝奚不访焉?其父之鲁,过陈,遇老聃,因告其子之证。老聃曰:汝庸知汝子之迷乎?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,昏於利害。同疾者多,固莫有觉者。且一身之迷,不足倾一家;一家之迷,不足倾一乡;一乡之迷,不足倾一国;一国之迷,不足倾天下;天下尽迷,孰倾之哉?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,汝则反迷矣。哀乐、声色、臭味、是非,孰能正之?且吾之言,未必非迷,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,焉能解人之迷哉?荣汝之粮,不若遄归也。
此以迷疾之说又翻前段病忘之意。倾,动也。一家之人不因一人之迷而倾其家,一乡之人不以一家之迷而倾其乡。盖言迷者少而不迷者尤多,则不得而惑之也。若天下皆迷,则不迷者反为疾矣。其意盖谓今世之人皆迷於利欲而不知道,反以有道者为迷也。邮与尤同。迷之邮者,言迷之甚也。荣,弃也,费也,言莫枉汝资粮也。
燕人生於燕,长於楚,及老而还本国,过晋国,同行者诳之,指城曰:此燕国之城。其人愀然变容。指社曰:此若里之社。乃喟然而叹。指舍曰:此若先人之庐。乃涓然而泣。指珑曰:此若先人之冢。其人哭不自禁,同行者哑然大笑,曰:予昔给#6若,此晋国耳。其人大惭。及至燕,真见燕国之城社,真见先人之庐冢,悲心更微。
此段盖言人心无真见,则或以妄者为是、而真者为非也。微,无也,悲心更微,言反不悲也。据此一篇,语极到,必列子之本书。
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三竟
#1 2昔:原作『者』,据明本改。
#3 沿途:原作『松淦』,据明本改。
#4 言之:明本作『岂知』。
#5 吾:原作『而』,据明本改。
#6 给:原作『给』,据明本改。
[book_title]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四
鬳斋林希逸
仲尼第四
仲尼闲居,子贡入侍,而有忧色,子贡不敢问,出告颜回。颜回援琴而歌。孔子闻之,果召回入,问曰:若奚独乐?回曰:夫子奚独忧?孔子曰:先言尔志。曰:吾昔闻之夫子曰:乐天知命故不忧,回所以乐也。孔子愀然有间曰:有是言哉?汝之意失矣。此吾昔日之言尔,请以今言为正也。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,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。今告若其实:修一身,任穷达,知去来之非我,亡变乱於心虑,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。曩吾修《诗》《书》,正礼乐,将以治天下,遗来世;非但修一身,治鲁国而已。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,仁义益衰,情性益薄。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,其如天下与来世矣?
此道且不得於一国,与不得行於当时,其如天下来世何?
吾始知《诗》《书》礼乐无救於治乱,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,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。虽然,吾得之矣。夫乐而知者,非古人之所谓乐知也。无乐无知,是真乐真知;故无所不乐,无所不知,无所不忧,无所不为。《诗》《书》礼乐,何弃之有?革之何为?
乐而知其乐,则有心矣。乐而无容心者为真乐。
颜回北面拜手曰:回亦得之矣。出告子贡。子贡茫然自失,归家淫思七日,不寝不食,以至骨立。颜回重往喻之,乃反丘门,弦歌诵书,终日不辍。
此章之意三转,首言乐天知命则无忧,次言乐天知命者亦有时而忧,末又言知忧乐者不如不知。其意盖以有忧有乐,不如并忧乐无之;知忧乐之为忧乐,不若并忧乐不知之。其大旨不过如此,却寓言以抑扬之,其笔法去《庄子》远甚,恐非列子之
本书。淫也者,浸淫也,酷意以思之也。
陈大夫聘鲁,私见叔孙氏。叔孙氏曰:吾国有圣人。曰:非孔丘邪?曰:是也。何以知其圣乎?叔孙氏曰:吾尝闻之颜回曰:孔丘能废心而用形。陈大夫曰:吾国亦有圣人,子弗知乎?曰:圣人孰谓?曰: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,得聃之道,能以耳视而目听。鲁侯闻之大惊,使上卿厚礼而致之。亢仓子应聘而至。
废心用形,言无心而忘其形,虽动用不知其为动用也。能以耳视目听,六用一源之说也。释氏以音为观音,果佛日学东彼《维摩赞》作《观音赞》一首,正是此意,其辞曰:世间种种音声相,众以耳听非目观。唯此大士眼能观,於眼境界无所取。耳鼻舌身意亦然。善哉心洞十方空,六根互显如是。义见《语录普说》第十五段,自解说得甚明。
鲁侯卑辞请问之。亢仓子曰:传之者妄。我能视听不用耳目,不能易耳目之用。鲁侯曰:此增异矣,其道奈何?寡人终愿闻之。
视听不用耳目即《庄子》所谓官知止而神欲行之意也。听之以气,听之以心,亦是此意。虽不用耳目以视听,而耳目之用常与人同。故曰:不能易耳目之用。增异者,言如此则又甚异也。
亢仓子曰:我体合於心,心合於气,气合於神,神合於无。其有介然之有,唯然之音,虽远在八荒之外,近在眉睫之内,来干我者,我必知之。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、心复六藏之所知,其自知而已矣。
曰体,曰心,曰气,曰神,皆归於无,此乃无心之用也。介然之有,言一介可见之微也。唯然之音,言一唯可听之微也。此八字下得亦好。物来干我,我则知之,即是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也,即是物来能名,事至则应也。七孔四支,心腹六藏,所觉所知,我皆不知,即是体合於心,心合於气,气合於神,神合於无也。其自知而已矣者,言我虽自知而有不容言者也。
鲁侯大悦。他日以告仲尼,仲尼笑而不答。
笑而不答,即是前篇所谓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。此意则谓夫子虽知此道,而不以语人,故笑而不答也。
商太宰见孔子曰:丘圣者欤?孔子曰:圣则丘何敢,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。商太宰曰:三王圣者欤?孔子曰:三王善任智勇者,圣则丘弗知。曰:五帝圣者欤?孔子曰:五帝善任仁义者,圣则丘弗知。曰:三皇圣者欤?孔子曰:三皇善任因时者,圣则丘弗知。商太宰大骇,曰:然则孰者为圣?孔子动容有间,曰:西方之人有圣者焉,不治而不乱,不言而自信,不化而自行,荡荡乎民无能名焉。丘疑其为圣,弗知真为圣欤?真不圣欤?商太宰默然心计曰:孔丘欺我哉。
此章似当时已有佛之学,托夫子之,名而尊之也。西方之人出於三皇五帝之上,非佛而何?然则佛之书入於中国虽在汉明帝之时,而其说已传於天下久矣。不治而不乱者,言其用世无治乱之进也。不言而信,不化而行,以诚感人也。弗知真为圣真不圣,是有推尊之意。而为此不定之辞,必当时有此说而未甚行,故不肯指定言之也。默然心计曰欺我哉,形容其惊疑怪讶之意也。善任智勇,能用智勇以治世也。善任因时者,能用顺时之道也。孰者为圣,何者为圣人也?
子夏问孔子曰:颜回之为人奚若?子曰:回之仁贤於丘也。曰:子贡之为人奚若?子曰:赐之辩贤於丘也。曰:子路之为人奚若?子曰:由之勇贤於丘也。曰:子张之为人奚若?子曰:师之庄贤於丘也。子夏避席而问曰: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?曰:居。吾语汝。夫回能仁而不能反,赐能辩而不能讷,由能勇而不能怯,师能庄而不能同。兼四子之有以易吾,吾弗许也。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。
能仁而不能反,反变也,言其知仁未知变。通之权也。此仁字与诚字一般,庄列之字义不可与吾书比。庄,矜也。同,和光同尘也。以四子之有,我兼有之,在我则能易,在彼则不能易。看他如此说,易字便与时字相似。盖谓圣人得其全,时乎而辩,时乎而庄,时乎而仁,时乎而勇,四子者各有其偏尔。吾弗许者,言彼学此变易时中之道,而未能得,吾未许可之也。
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,友伯昏瞀人,乃居南郭。从之处者,日数而不及。虽然,子列子亦微焉,朝朝相与辩,无不闻。
日数而不及者,言日日数之而不尽也,谓来学者之众也。亦微焉,言其应酬之力微矣。凡其朝朝相与辩之言传说於天下,人无不闻之。
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,不相谒请;相遇於道,目若不相见者,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。有自楚来者,问子列子曰:先生与南郭子奚敌?子列子曰:南郭子儿充心虚,耳无闻,目无见,口无言,心无知,形无惕。往将奚为?
不相谒请,不通刺而相见也。敌,争也。不疑,断然也。人皆以为二人断然有争於心,所以不相见也。貌充者,见面盎背也。无闻、无见、无言、无知,言其虽闻而不闻,虽见而不见,虽言而不言,虽知而不知也,形无惕者,言德全而无所怵惕於外也。往将奚为,谓欲往见之而何所言乎?
虽然,试与汝偕往。阅弟子四十人同行,见南郭子,果若欺魄焉,而不可与接。顾视子列子,形神不相偶,而不可与群。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,衎衎若专直而在雄者。子列子之徒骇之。反舍,咸有疑色。
阅弟子者,选择而行也。欺魄者,块然其形,似魄而非魄也。欺者,疑也。以彼之欺魄视列子之形神不相偶,非南郭子之比,故曰:不可与群。形神不相偶者,言形神相离而未为一也。指末行者与言,言择其最下者而与之语,是以列子为不足与语也。衎衎然,和也;专直,一也;在雄,独尊也,状其旁若无人之意也。反舍而有疑者,疑南郭子之薄列子也。
子列子曰: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。用无言为言亦言,无知为知亦知,无言与不言,无知与不知,亦言亦知。亦无所不言,亦无所不知;亦无所言,亦无所知。如斯而已。汝奚妄骇哉?
得意者,造道而有得也。进知者,造道而有知见也。此下却分三转。无言,忘言也。以无言为言,以无知为知,亦言亦知者,谓其虽忘言而无字犹在也,此是一节;无言与不言,无知与不知,亦言亦知者,又将无与不字作分别也,。不者,是知与言犹在也。无者,是无字犹在也。亦者,未尽之意也。此是一节;及至於无所不言,无所不知,而亦无所言,无所知,方为造道之妙,又是一节。此即从心不踰矩之说,但说得鼓舞尔。今禅家正用此机关,兼此段文字亦与《传灯录》辩义处语句伺。汝奚妄骇者,言此乃至人之事,汝何妄以为惊骇?其意盖谓汝惟未知至人之事,所以有此惊骇。我於至人,何可及耶?
子列子学也,三年之后,心不敢念是非,口不敢言利害,始得老商一眄而已。五年之后,心更念是非,口更言利害,老商始一解颜而笑。七年之后,从心之所念,更无是非;从口之所言,更无利害。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,九年之后,横心之所念,横口之所言,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,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,外内进矣。而后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口无不同。心凝形释,骨肉都融;不觉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,心之所念,言之所藏。如斯而已。则理无所隐矣。
此章序列子为学之始,已见前篇。心凝,定也。形释,忘其形也。骨肉皆融化,不知有其身也。形所倚而立,足所履而行,心所念,口所言,皆不自觉知矣。藏,蓄也。言之所出,理皆藏蓄其中也,如斯而已,但如此无所觉知而止也。理无所隐,则至理即此可见也。
初,子列子好游。壶丘子曰:御寇好游,游何所好?列子曰:游之乐所玩无故。人之游也,观其所见;我之游也,观其所变。游乎游乎。未有能辩其游者。壶丘子曰: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,而曰固与人异欤?凡所见,亦恒见其变。玩彼物之无故,不知我亦无故。务外游,不知务内观。外游者,求备於物;内观者,取足於身。取足於身,游之至也;求备於物,游之不至也。於是列子终身不出,自以为不知游。壶丘子曰:游其至乎。至游者,不知所适;至观者,不知所眠。物物皆游矣,物物皆观矣,是我之所谓游,是我之所谓观也。故曰:游其至矣乎。游其至矣乎。
游者,游观天地之间也。无故者,日新也。人但以其所见者为游观之乐,我以造化之变不常者为游观之乐,故人未有能辩知之者也。故曰:未有能辫其游者。壶丘子非之,乃曰:游与人同,而曰固与人异,言汝之游如此,亦未有异於人也。汝之所见亦常尔,何以谓见其变乎?故曰:凡所见,亦恒见其变,言其妄谓见其变也。物之无故,日夜相代于前,但见其新而无故也。我之为我者亦然。以彼之日新为玩,而不知我亦随化而往,日异一日,则观常观变皆外游也。求备於物者,但以外物为观尽也。取足於吾身而无所观於外,乃为至游。终身不至者,知其学未至也。不知所适者,言其无适也。不知所眂者,言其无见也。无适无见,则无物无我。无非游矣,无非观矣,我之所谓游,观者如此,故曰:物物皆游,物物皆观。故曰: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。再言至矣乎者,申言以赞美之也。
龙叔谓文挚曰:子之术微矣。吾有疾,子能已乎?文挚曰:唯命所听。然先言子所病之证。龙叔曰:吾乡誉不以为荣,国毁不以为辱;得而不喜,失而弗忧;视生如死,视富如贫,视人如豕,视吾如人;处吾之家,如逆旅之舍;观吾之乡,如戎蛮之国。凡此众疾,爵赏不能劝,刑罚不能威,盛衰、利害不能易,哀乐不能移。固不可事国君,交亲友,御妻子,制仆隶。此奚疾哉?奚方能已之乎?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。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。既而曰:嘻,吾见子之心矣。方寸之地虚矣,几圣人也。子心六孔流通,一孔不达。今以圣智为疾者,或由此乎?非吾浅术所能已也。
荣辱得失死生贫富,视之如一,皆忘世之事。人如豕者,无贵贱之分也。吾如人者,无彼我之异也。家如逆旅,亲犹疏也。乡如蛮戎,远犹近也。此皆心无系累也。不可以事君,交友,御妻子,制奴仆者,无心於应世也。此皆至人之事,而以为病者,如今禅家骂说也。背明而立,可见其心;扁鹊隔墙见五脏,亦有此事,但此章乃喻言尔。末后一转,却如此结断者,言圣智在我,苟未能自忘,亦谓之病,故如此翻腾其说。释氏曰:执药治病,药亦为病。近於此意。
无所由而常生者,道也;由生而生,故虽终而不亡,常也;由生而亡,不幸也。有所由而常死者,亦道也;由死而死,故虽未然而自亡者,亦常也;由死而生,幸也。故无用而生谓之道,用道得终谓之常;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,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。
无所由而常生者,谓无所从来而不知生之所以生。泯其知识者,道也。由生而生,则知其所以生而生者,虽此身有终而终者未常亡,此常人之见也。知有生则有亡,此因生而达无生之理者,故曰不幸。言此知此觉,反为累也。由无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,则虽生而常若无生者,此亦#1道也。亦者,近道之意也。由无生而知常死,其身虽未终而自若无生者,此亦常人之见也。然因无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,则幸矣,无用而生,无容心於生也,此谓之道。因此道而知所以终之理,此谓之常。有所用而死,此有字误也,合是无字。无所用而死,言无容心於死,而循其自然者,亦谓之道。因见道而得所以死之理者,此谓之常。此意盖谓知道者乃是常人,未足为高知,以不知者乃谓之道也。庄列之论,大抵皆如此翻腾其说。释氏断常之论,亦必源流於此。
季梁之死,杨朱望其门而歌;随梧之死,杨朱抚其尸而哭。隶人之生,隶人之死,众人且歌,众人且哭。目将眇者,先睹秋毫;耳将聋者,先闻纳飞;口将爽者,先辩淄渑;鼻将窒者,先觉焦朽;体将僵者,先亟奔佚;心将迷者,先识是非。故物不至者则不反。
隶人,众人也。季梁、随梧,皆众人也。杨朱一歌而一哭,则杨朱亦众人也。其意盖谓无所用於生而死,其理本一,而歌哭异焉,是未知其道也。物不至至者,极也,物极则反。自目眇已上数句,犹灯将灭者必大明。是皆极则必反之理也。
郑之圃泽多贤,东里多才。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,行过东里,遇邓析。邓析顾其徒而笑曰:为若舞,彼来者奚若?其徒曰:所愿知也。邓析谓伯丰子曰:汝知养养之义乎?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,犬豕之类也;养物而物为我用者,人之力也。使汝之徒食而饱,衣而息,执政之功也。长幼群聚而为牢藉庖厨之物,奚异犬豕之类乎?伯丰子不应。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:大夫不闻齐,鲁之多机乎?有善治土木者,有善治金革者,有善治声乐者,有善治书数者,有善治军旅者,有善治宗庙者,群才备也。而无相位者,无能相使者。而位之者无知,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。执政者乃吾之所使,子奚矜焉?邓析无以应,目其徒而退。
邓析辩者也。伯丰子,贤者也。邓析望丰子之来,欲戏舞之。若,汝也。其徒者,邓析之弟子也。彼来者,伯丰子也。养养之义,犹《孟子》所谓役人,役於人者也。犬豕则受养於人,养犬豕而为我用者,人也。意谓伯丰之徒食禄於郑,受执政之养,而为执政所用也。多机,多技巧也。相位,相位致也。相使者,相役使也。其技既同,各能所能,不能相位,致相役使,而其所以使之位之者,皆无技艺之人。是有知有能者,乃为无知无能者所用也。执政,有才之人也。伯丰子,以道自晦者也。言我以道自晦,虽若无能无知,而郑国之执政见用於时者,乃为役於我者也,彼又何能养我乎?奚矜者,何以此矜诧而舞我也。
公仪伯以力闻诸侯,堂溪公言之於周宣王,王备礼以聘之,公仪伯至。观形,懦夫也。宣王心惑而疑曰:女之力何如?公仪伯曰: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,堪秋蝉之翼。王作色曰: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,曳九牛之尾犹憾以弱。女折春螽之股,堪秋蝉之翼,而力闻天下,何也?公仪伯长息退席,曰:善哉王之问也。臣敢以实对。臣之师有商丘子者,力无敌於天下,而六亲不知,以未尝用其力故也。臣以死事之。乃告臣曰:人欲见其所不见,视人所不窥;欲得其所不得,修人所不为,故学视者先见舆薪,学听者先闻撞锺。夫有易於内者无难於外。於外无难,故名不出於一家。今臣之名闻於诸侯,是臣违师之教,显臣之能者也。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,以能用其力者也,不犹愈於负其力者乎?
堪,任也,言能举秋蝉之翼也,此是戏言以激王问也。商丘子之力,天下无敌,而至亲之间不知其勇,是能自晦也。见所不见,视所不窥,得所不得,修所不为,此皆不知之知、无为之为之意。学视自舆薪而始,学听自闻锺而始,此见闻之粗者也,必至於见所不见,闻所不闻而后为妙也。有易於内,是不闻不见者也。易者,事在易而求诸难之易也。能见其所不见,闻其所不闻,我求诸内既易於此,则於外之见闻无难矣。既於外也无难,则虽见闻亦不用,人何由知之?故其名不出於一家,言虽邻人亦不知也。今我不能不用其力,故以有力闻於天下。好#2胜而自矜负者而不能自晦至以名显,是违师之教#3而失其道也。然臣之用力不能自晦,亦犹胜於矜负其力者矣。盖以此讽王之好勇也。然此书之意,主於有若无、实若虚,犯而不校,故设为此喻尔。长息,长太息也。
中山公子牟者,魏国之贤公子也。好与贤人游,不恤国事,而悦赵人公孙龙。乐正子舆之徒笑之。公子牟曰: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?子舆曰:公孙龙之为人也,行无师,学无友,佞给而不中,漫衍而无家,好怪而妄言。欲惑人之心,屈人之口,与韩檀等肄之。
无师无友,言其独学也。佞给,口才也。不中,不中理也。漫衍,泛滥也。无家,言不主一家之学也。韩檀,公孙龙之徒也。以其说与其徒自相讲肄,欲以屈惑时人,而非正理也。
公子牟变容曰: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?请闻其实。子舆曰:吾笑龙之诒孔穿,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,发发相及,矢矢相属,前矢造准而无绝落,
后矢之括犹衔弦,视之若一焉。
括,箭之本,受弦处也。以后镞中前括,发发相及,不一发也。矢矢相属,不一矢也。前发之矢皆中准,矢#4则无坠落者。后发之矢又中其括,犹衔弦然。矢矢皆相属,视之如一条箭也。造,至也。准,法也。造准,言合法也。前后,发矢之次第也。犹衔弦者,括之受镞,如受弦也。
孔穿骇之。龙曰:此未其妙者。逢蒙之弟子曰鸿超,怒其妻而怖之。引乌号之弓,綦卫之箭,射其目。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,矢坠地而尘不扬。是岂智者之言与?公子牟曰: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。后镞中前括,钧后於前。矢注眸子而眶不睫,尽矢之势也。子何疑焉?
乌号,黄帝之弓有名者。綦卫,必亦箭之有名者。眶不睫者,言不瞬也。矢坠地而尘不扬,言其落之轻也。钧后於前者,言前后之矢力不轻重也。尽矢之势者,言矢至於近眸而尽,乃落於地,是其射时约矢之势至此而尽,准则之精也。
乐正子舆曰:子,龙之徒,焉得不饰其阙?吾又言其尤者。龙诳魏王曰:有意不心。有指不至。有物不尽。有影有移。发引千钧。白马非马。孤犊未尝有母。其负类反伦,不可胜言也。公子牟曰: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,尤其在子矣。夫无意则心同,无指则皆至。尽物者常有。影不移者,说在改也。发引千钧,势至等也。白马非马,形名离也。孤犊未尝有母,非孤犊也。乐正子舆曰: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。设令发於余窍,子亦将承之。公子牟默然良久,告退,曰:请待余日,更谒子论。
子,龙之徒,谓牟乃为龙之徒弟,安得不强为文饰其疏缺乎?阙,疏脱也。又言其尤者,更取其已甚者言之,欲子牟必知其妄也。意生於心,今日有意不心者,心意有异名也。牟日无意则心同者,谓曰意则不得为心,日心则不得为意。若日无意则心亦同,无若日有意则心亦同,有是意不为心也。指一物而视之,则其所不指者尚多,故日有指不至,苟无所指则皆至矣,故曰:无指则皆至。有者谓之物,若以有为物,则天下之物岂可尽?不以物为物,则可以尽天下之物而皆为吾有。故曰:尽物者常有。有影者不移,此惠子所谓飞鸟之影未尝动也。改动#5也。一物有一影,才动则后之影非前之影矣。由后影而求前之影,则未移之先是也,曰:影不移者,说在改也。改,变也,谓其说在於变政之时也。
发,至弱也;千钧,至重也。以一发而引千钧固不可,然积其发之势至与千钧等,则亦可以引千钧矣,故曰:势至等也。此虽强辩,亦可通。白,色也,以色而名,曰白。马,形也,以形而名,曰马。谓色为白则可,谓形为马则可,若以白马为马,则白,色也;马,形也,二物也,安得而一之?故曰:白马非马,形名离也。《孔丛子》、《公孙龙》同。
孤犊虽母之所生,母在则不谓之孤,既谓之孤,则未尝有母矣;谓之有母,则非孤犊也。《庄子》亦有处同。
条,法也。子舆怒其强辩,不可得而复诘,故曰:汝以公孙龙之言皆合条法邪?余窍,鄙秽处也,谓其言若出於他窍,汝亦承从之也。更谒子论者,如今人所谓向下文长更待来日也。愠怒而不与言也。
尧治天下五十年,不知天下治欤,不治欤?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?不愿戴己?顾问左右,左右不知;问外朝,外朝不知;问在野,在野不知。尧乃微服游於康衢,闻童儿谣曰:立我蒸民,莫匪尔极。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。尧喜问曰:谁教尔为此言?童儿曰:我闻之大夫。问大夫。大夫曰:古诗也。尧还宫,召舜,因禅以天下。舜不辞而受之。
此章形容圣人之化天下,未尝有化之之迹,天下虽化而皆不自知。立我者,言使我生立於天地之间也。极者,道也。帝,则天理也。当时之诗本以咏尧之德,而大夫以为古诗,此亦是形容其不知所以然之意。尧於天下相忘如此,故举舜而禅之,舜亦受而不辞者,言尧之禅、舜之受皆出於无心也。
关尹喜曰:在己无居,形物其着。其动若水,其静若镜#6,其应若响,故其道若物者也。物自违道,道不违物。善若道者,亦不用耳,亦不用目,亦不用力,亦不用心。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,弗当矣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;用之弥满六虚,废之莫知其所。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,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。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,知而忘情,能而不为,真知真能也。发无知,何能情?发不能,何能为?聚块也,积尘也,虽无为而非理也。
在己无居,无执着也。随物而见,随用而显,形於物而道自着也。其动若水,无容心也。其静若镜,妍媸在物不在我,随其来而应之,顺於声,自然而然也。其道若物者,顺於物也。物无非道,不知道者,自违之道,何尝违於物哉?不用耳,不以听得之也。不用目,不以视得之也。不用力,不以力求得之也。不用心,不以心思得之也。若以视听形智求道,则不得其当矣。形,身也,力也。智,心思也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言无方所也。用之则见,可以弥满於六虚,不用则无。废之莫知其所,废而不用之时,不知道在何处也。有心求者去道远,道何远於有心者?无心求者去道近,道何尝近於无心者?释氏曰:道不可以有心求,亦不可以无心得。即此意也。默#7而得之,自悟也,性成之也,生知也。知以不知,故曰:知而忘情。能以不能,故曰:能而不为。不知乃真知也,不能乃真能也。发,向也,今人亦有一发如是之语。禅学曰:事无一向是也。情,实也。若一发只是无知,则何能得其实?若一发只是无能,则何所能为?盖谓知以不知,非果无知,无知而无不知也。能以不能,非果无能,无能而无不能也。为以不为,非果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也。若如积尘然,若如聚块然,则虽无为而非理矣,谓无为之理不如此也。以是观之,则庄列之学何尝以槁木、死灰为主?禅家曰:不许夜行,投明须到,绝后再苏,欺君不得。乃是此意。此一节乃庄列书中大条贯。《五祖演论真净语录》说:冷秋秋地古庙香炉一念,万年为障蔽光明。其意正如比也。此一段见《大慧语录普说》中。《庄子□天下》篇论田骈慎到,块不失道,为死人之学,亦是此一块,即聚块之块也。
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四竟
#1 亦:原作『一』,据明本改。
#2 好:原作『虽』,据明本改。
#3 师之教:明本作『师教之传』。
#4 矢:原本无,据明本增。
#5 动:明本作『变』。
#6 镜:明本作『鉴』。
#7 默:原作『嘿』,据明本改。
[book_title]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五
鬳斋林希逸
汤问第五
殷汤问於夏革曰:古初有物乎?夏革曰:古初无物,今恶得物?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,可乎?殷汤曰:然则物无先后乎?夏革曰:物之终始,初无极己。始或为终,终或为始,恶知其纪?然自物之外,自事之先,朕所不知也。殷汤曰: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?革曰:不知也。汤固问。革曰:无则无极,有则有尽,朕何以知之?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,无尽之中复无无尽。无极复无无极,无尽复无无尽,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,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。
物虽自无而有,既有矣,则必有所始,安得谓之古初无物乎?此语翻得又好。极已,犹极止也。物之之后终始,无所止极,如春先而夏后,春终而夏始,先岂为始?后岂为终?纪,极也。恶知其纪,言无极也。物之外事之先,朕所不知者,即四维上下不可思量,《庄子》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也。固问,坚问之也,不得已而后答曰:谓之无则无极,既有有之名则必有尽,但不可得而知尔。无极复无无极,此下数语,与《庄子》有始也者、有未始有始也者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,一样语脉也。《庄子□逍遥游》篇曰汤之问棘,此曰夏革。棘革音近,恐传讹也,然大抵皆寓言尔,名字异同,不足深考。
汤又问曰:四海之外奚有?革曰:犹齐州也。汤曰:汝奚以实之?革曰:朕东行至营,人民犹是也。问营之东,复犹营也。西行至豳,人民犹是也。问豳之西,复犹豳也。朕以是知四海、四荒、四极之不异是也。
四海之外,犹有国土或无国土,皆不可知。譬如在於营者,但见营之人民;在於豳者,但见豳之人民,岂知营之东又有如营者,豳之西又有如豳者?以中国之所见且如此,况四海、四荒、四极之外乎?齐州,中国也。实之者,欲其即近以明远也。海外曰大荒,大荒之外曰无极,故曰四海、四荒、四极。此亦务为高远广大之言。庄列之书皆如是。
故大小相含,无穷极也。含万物者,亦如含天地;含万物也,固不穷;含天地也,故无极。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?、亦吾所不知也;
大小相含,譬如瓦在椽上,椽在桁上,桁在梁上,梁在柱上,柱又在地上,小大相乘载物,物皆然,不可穷诘。万物既如此,则天地在於太虚之间。太虚,含天地者也,太虚之外又必有含太虚者。含万物者既不可穷,则含天地者亦安知其所极?安知天地之外不有更大於天地者?含,容也。此等议论,皆是排斥小见。自私之人不知世界之广大,故为此等虚旷之论,虽似荒唐,亦自有味。此章以下诸段,皆然,若要逐章求义理,则不可也。读庄列之书,别具一只眼可也。
然则天地亦物也。物有不足,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,断鳌之足以立四极。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,怒而触不周之山,折天柱,绝地维;故天倾西北,日月星辰就焉;地不满东南,故百川水潦归焉。
女娲之补天,共工之折天柱,绝地维,此皆务为骇世之言,不可以为实论。天之倾西北,此造化至妙处。若无倚盖之势,则星辰之运、日月之行何以见其盈缩?何以为昼为夜?此须识天文者方知之。知地有上下四游之说,天如鸡子,则安得有柱有维乎?
汤又问:物有巨细乎?有修短乎?有同异乎?革曰: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,有大壑焉,实惟无底之谷,其下无底,名曰归墟。八纮九野之水,天汉之流,莫不注之,而无增无减焉。其中有五山焉:一曰岱舆,二曰贠峤,三曰方壶,四曰瀛洲,五曰蓬莱。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,其顶平处九千里。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,以为邻居焉。其上台观皆金玉,其上禽兽皆纯缟。珠玕之树皆丛生,华实皆有滋味,食之皆不老不死。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,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,不可数焉。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,常随潮波上下往还,不得暂峙焉。仙圣毒之,诉之於帝。帝恐流於西极,失群圣之居,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。迭为三番,六万岁一交焉。五山始峙而不动。而龙伯之国有大人,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,一钓而连六鳌,合负而趣归其国,灼其骨以数焉。於是岱舆、贠峤二山流於北极、泛於大海,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。帝凭怒,侵减龙伯之国使阨,侵小龙伯之民使短。至伏羲、神农时,其国人犹数千丈。
归墟者,即尾闾是也。八纮,八方也。九野,九州也。纯缟,纯白也。珠玕,珠玉也。峙,停也。毒之,苦之也。禺疆,神名也。合负以六者,同负而去也。趣,往也。数者,数其骨也。使阨,使隘狭也。五山之仙圣,十五鳌之三番,龙伯之钓鳌,帝之怒龙伯,皆寓言也。今佛经多有此,如三十三天,香积国、西方净土之类是也。
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,人长一尺五寸。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,长九寸。
龙伯之减小,犹长数千丈。僬侥之尺五,诤人之九寸。长者极长,短者极短,但言天地之间变化不常,不可以耳目所见者为定也。
荆之南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。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朽壤之上有菌芝者,生於朝,死於晦。春夏之月有蚝蚋者,因雨而生,见阳而死。终发北之北有溟海者,天池也,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其长称焉,其名为馄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翼若垂天之云,其体称焉。世岂知有此物哉?大禹行而见之,伯益知而名之,夷坚闻而志之。
冥灵,木名也。终发,即穷发也。北之又北,愈远之地也。称去声,其长与其大相称也。翼大如此,身亦称之,则其大可知矣。世人所见者小,岂知天地间更有如此广大之所乎?此皆寓言,却以禹、益实之。世言《山海经□大荒经》皆禹所作,亦犹今人言张骞穷天河也,其意但因禹治水行九州,伯益为山泽之虞,故借其名以实其说。夷坚,亦犹庄子之齐谐也。
江浦之间生么虫,其名曰焦螟,群飞而集於蚊睫,沸相触也。栖宿去来,蚊弗觉也。离朱、子羽方昼拭訾杨眉而望之,弗见其形;角虎丑豸文尔普弭三切俞、师旷方夜值耳俛首而听之,弗闻其声。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#1之上,同齐三月,心死形废;徐以神视,块然见之,若嵩山之阿;徐以气听,砰然闻之,若雷霆之声。
因诤人之论,又生么虫之说,小之而又小者也。角虎俞,亦古之能听者。此即庄子听之以耳,不若听之以气,听之以气,不若听之以心之论。
吴、楚之国有大木焉,其名为櫾,碧树而冬生,实丹而味酸。食其皮汁,已愤厥之疾。齐州珍之,渡淮而北而化为柷焉。鹳鹆不踰济,貉踰汶则死矣,地气然也。虽然,形气异也,性钧已,无相易已,生皆全已,分皆足已。吾何以识其巨细?何以识其修短?何以识其同异哉?
櫾,橘柚也。此数语《考工记》之说,盖言形气之不定,所以见造化也。随物而观,则其性皆均,物各一性,不得而相易。物物各全其生,物物各足其分,巨者,细者,修者,短者,皆造物之理,孰为异?孰为同:此数语却自端正。已,语终之辞。
太形、王屋二山,方七百里,高万仞,本在冀州之南,河阳之北。北山愚公者,年且九十,面山而居#2。惩山北之塞,出入之迂也。聚室而谋,曰:吾与汝毕力平险,指通豫南,达于汉阴,可乎?杂然相许。其妻献疑曰:以君之力,曾不能损魁父之丘,如太形、王屋何?且焉置土石?杂曰:投诸渤海之尾、隐土之北。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,叩石垦壤,箕畚运於渤海之尾。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,始齔#3,跳往助之。寒暑易节。始一反焉。河曲智叟笑而止之,曰:甚矣汝之不慧。以残年余力,曾不能毁山之一毛,其如土石何?北山愚公长息曰:汝心之固,固不可彻,曾不若孀妻弱子。虽我之死,有子存焉。子又生孙、孙又生子,子又生子,子又生孙,子子孙孙,无穷匮也,而山不加增,何若而不平?河曲智叟亡以应。操蛇之神闻之,惧其不已也,告之於帝。帝感其诚,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,一厝朔东,一厝雍南。自此,冀之南、汉之阴无陇断焉。
太形,即太行也,声相近也。指通,向南而通道也。隐土,北方地名也。跳,奋而往也。易节,一年也。不慧,不明也。固,蔽也。此章其言似迂阔,然以形容不已之意,却甚有味。释氏言补陀大士初修行时,穷苦而无所见。将下山,遇人於水边磨一铁尺,问之曰:磨此何用?曰:将以为针。大士笑之,曰:汝岂愚邪?铁尺可磨为针乎?其人曰:今生磨不成,后生亦磨不成?大士大悟,再归补陀,而后成道。似此之言甚迂,某尝以为有味,有益於学者,若人皆存此心,何事不可为?何学不可成也?东坡曰:徐徐而为之,十年之后,何事不立?但恐此意不坚,行之不力耳。东坡此语似甚浅近,若研究得来,尧之竞竞、舜之业业、汤之又日新、文王之纯亦不已,即此一念也。操蛇神、夸娥氏,皆神名也。无陇断者,言其地皆平,虽小坡垤亦无之也。
夸父不量力,欲追日影,逐之於隅谷之际。渴欲得饮,赴饮河、渭。河、渭不足,将走北饮大泽。未至,道渴而死,弃其杖,尸膏肉所浸,生邓林。邓林#4弥广数千里焉。
隅谷,日入处也。夸父之杖化为邓林,邓林之广犹数千里,夸父亦龙伯之类尔。此必古来相传有此怪异之说,故清虚之徒并取以入其书,以为大言之资耳#5。
大禹曰:六合之间,四海之内,照之以日月,经之以星辰,纪之以四时,要之以太岁。神灵所生,其物其形,或夭或寿,唯圣人能通其道。夏革曰:然则亦有不待神灵而生,不待阴阳而形,不待日月而明,不待杀戮而夭,不待将迎而寿,不待五谷而食,不待缯纩而衣,不待舟车而行,其道自然,非圣人之所通也。
夏革既与汤问答,此又与禹问答,两夏革邪?一夏革邪?一夏革,则当有千百岁之寿矣。神灵所生,即日月阴阳太岁是也。上章以神灵结语,下章以神灵起语,可见文势。禹曰:有形之物,或夭或寿,皆有道存焉,唯圣人则通知之。革又曰:亦有不待阴阳日月而生者。石卵、石子,何假阴阳之气?土蚁、地龙,何假日月之明?朝菌、蟪蛄,岂杀戮而夭?松栢、南山,岂导迎而寿?窃脂、剖苇、岂待五谷而饱?牛马之类,岂待缯絮而暖?飞禽之类,岂待舟车而行?此又自然而然,非常理可推,虽圣人亦不得而尽通知之。太岁,主岁之神也。今日者,亦用此则自古有之矣,此意盖言天下之事有可以常理推者,又不可以常理推者,此所以为造化之妙。
禹之治水土也,迷而失涂,谬之一国。滨北海之北,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。其国名曰终北,不知际畔之所齐限。无风雨霜露,不生鸟兽、虫鱼、草木之类。四方悉平,周以乔陟。当国之中有山,山名壶岭,状若甔甀。顶有口,状若员环,名曰滋穴。有水涌出,名曰神瀵,臭过兰椒,味过醪醴。一源分为四埒,注於山下。经营一国,亡不悉徧。土气和,亡札厉。人性婉而从物,不竞不争;柔心而弱骨,不骄不忌;长幼侪居,不君不臣;男女杂游,不媒不聘;缘水而居,不耕不稼;土气温适,不织不衣;百年而死,不夭不病。其民孳阜亡数,有喜乐,亡衰老哀苦。其俗好声,相携而迭谣,终日不辍音,饥惓则饮神瀵,力志和平。过则醉,经旬乃醒。沐浴神瀵,肤色脂泽,香气经旬乃歇。
终北,穷北也。齐,止也。限,极也。其际畔,无止极也。乔陟,高山也。壶岭,亦方壶、员峤之类。甔甀,瓦器。滋穴之水,名曰神瀵,出於一源,分於四畔。埒,犹际也。经营一国,言此水绕一国也。婉而从物,顺也。弱骨,不力争也。孳阜,孳生也。阜,盛也。此章自轻旬乃歇以上,言禹之所见也。
周穆王北游过其国,三年忘归。既反周室,慕其国,忄敞然自失。不进酒肉,不召嫔御者,数月乃复。
因穆王八骏之说,又於此添作一证。
管仲勉齐桓公因游辽口,俱之其国,几克举。隰朋谏曰;君舍齐国之广,人民之众,山川之观,殖物之阜,礼义之盛,章服之美,妖靡盈庭,忠良满朝,肆咤则徒卒百万,视撝则诸侯从命,亦奚羡於彼而弃齐国之社稷,从戎夷之国乎?此仲父之耄,奈何从之?桓公乃止,以隰朋之言告管仲。仲曰:此固非朋之所及也。臣恐彼国之不可升之也。齐国之富奚恋?隰朋之言奚顾?
又因齐国遵海而南仿於琅琊之事,添此一段说话。几克举者,言几乎克日而歌举行也。肆咤者,肆意而叱咤也。视撝者,言随目所视而指麾之也。彼国之不可升者,言但恐求至而不可得也。此等言意亦不过谓天地之外更有胜於人之耳目所见者而已。
南国之人祝发而裸,北国之人鞨巾而裘,中国之人冠冕而裳。九土所资,或农或商,或田或渔,如冬裘夏葛,水舟陆车,默而得之,性而成之。
此语吾书中亦有之。盖中国之外,质性不同,衣食或异,随其生而乐之,此无他,皆欲广人之所见耳。
越之东有辄休之国,其长子生,则鲜而食之,谓之宜弟。其大父死,负其大母而弃之,曰:鬼妻不可与同居处。楚之南有炎人之国,其亲戚死,朽与剐同其肉而弃之,然后埋其骨,乃成为孝子。秦之西有仪渠文康之国者,其亲戚死,聚柴积而焚之。熏则烟上,谓之登遐,然后成为孝子。此上而为政,下以为俗,而未足为异也。
辄休、炎人、仪渠,皆国名也。朽者,割也。此章之言《墨子》亦有之,两汉《夷秋传》、晋之载记亦间有一二事相类。列子之意,不过曰天地之内,国土不同,风俗各异,岂必皆如中国?而后为美我之所好,安知非彼之所恶哉?
孔子东游,见两小儿辩斗,问其故。一儿曰: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,而日中时远也。一儿以日初出远,而日中时近也。一儿曰:日初出大如车盖,及日中,则如盘盂,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?一儿曰:日初出则沧沧凉凉,及其日中如探汤,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?孔子不能决也。两小儿笑曰:孰为汝多知乎?
两小儿之论与晋太子长安与日近远之说相类。此章之意,盖言远近是非不可以一理定也。
均,天下之至理也。连於形物亦然,均发均县,轻重而发绝,发不均也。均也,其绝也莫绝。人以为不然,自有知其然者也。
此章提起一均字,言均天下之至理,凡物之有形者亦然。连,犹凡也。形物,有形之物也。亦然者,理如是而物亦如是也。悬与发均,则虽发可以县,故曰:均发均县。若物与发有轻有重,则发必断绝。其所以断绝者,不均也,故曰:轻重而发绝,不均也。若轻重均平,则虽欲绝而不绝,故曰:均也,其绝也莫绝。此一句自妙。均也是一句,其绝也莫绝是一句。此即公孙龙发引千钧之论。人皆以为不然,自有知其然者,言世人则不知其然,知道者则知其然也。
詹何以独茧丝为纶,芒针为钩,荆莜为竿,剖粒为饵,引盈车之鱼於百仞之渊、汨流之中,纶不绝,钩不伸,竿不挠。楚王闻而异之,召问其故。詹何曰:臣闻先大夫之言,蒲且子之弋也,弱弓纤缴,乘风振之,连双鸰於青云之际。用心专,动手均也。臣因其事,放而学钓,五年始尽其道。当臣之临河持竿,心无杂虑,唯鱼之念;投纶沈钓,手无轻重,物莫能乱。鱼见臣之钩饵,犹沉埃聚沫,吞之不疑。所以能以弱制强,以轻致重也。大王治国诚能若此,则天下可运於一握,将亦奚事哉?楚王曰:善。
詹何之钓,蒲且子之弋,与偃偻丈人之承蜩旨意相类,盖言治国、治天下若平其心,无强、无弱、无轻、无重,则弱可以制强,轻可以制重,此即《老子》柔能胜刚之论也。
鲁公扈、赵齐婴二人有疾,同请扁鹊求治。扁鹊治之。既同愈。谓公扈、齐婴曰:汝曩之所疾,自外而干#6府藏者,固药石之所已。今有偕生之疾,与体偕长。今为汝攻之,何如?二人曰:愿先闻其验。扁鹊谓公扈曰:汝志强而气弱,故足於谋而寡於断。齐婴志弱而气强,故少於虑而伤於专。若换汝之心,则均於善矣。扁鹊遂饮二人毒酒,迷死三日,剖胸探心,易而置之;投以神药,既悟如初,二人辞归。於是公扈反齐婴之室,而有其妻子,妻子弗识。齐婴亦反公扈之室,有其妻子,妻子亦弗识。二室因相与讼,求辩於扁鹊。扁鹊辩其所由,讼乃已。
此章形容心禀於气,人有不得而自由者。其言亦有深味,虽似迂阔而不迂阔。若明道曰:一百四病,皆由他心,须由我始得。此语又高然。列子之喻,气质之性之心也,明道之言,理性也,必以理性化气质之性,而后心可自由。
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。郑师文闻之,弃家从师襄游。柱指钧#7弦,三年不成章。师襄曰;子可以归矣。师文舍其琴,叹曰:文非弦之不能钧,非章之不能成。文所存者不在弦,所志者不在声。内不得於心,外不应於气,故不敢发手而动弦,且小假之,以观其后。无几何,复见师襄。师襄曰:子之琴何如?师文曰:得之矣。请尝试之。於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,凉风忽至,草木成实。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锺,温风徐回,草木发荣。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锺霜雪交下,川池暴冱。及冬而叩征弦以蕤羹宾,阳光炽烈,坚冰立散。将终,命宫而总四弦,则景风翔,庆云浮,甘露降,醴泉涌。师襄乃抚心高蹈曰:微矣,子之弹也。虽师旷之清角,邹衍之吹律,亡以加矣,彼将挟琴执管而从子之后耳。
不成章者,言未能成一曲也。柱指,安指也。钧弦,调弦也。不在弦,不在声者,心未安也。得於心应於手,则遗其器也,未能如此,所以不敢动弦也。小假者,小宽也。观其后,看此后如何也。当春为秋声而秋气应,当秋为春声而春气应,当夏为冬声而冬气应,当冬为夏声而夏气应。商弦属秋,角弦属春,羽弦属冬,征弦属夏,宫为中声,故和气应。琴有五弦,一弦主一声。此曰叩某弦者,非调其一而废其四,盖某曲以商为主,某曲以角为主也。此意盖言音声之妙可以通造化而已。师文之见师襄,其言似在一日之间,安得通四时而并叩并应乎?以此而观,可知其为寓言也。微矣,子之弹者,言子之弹琴微妙极矣。清角,乐名也。挟琴执管而从子后者,言彼师旷、邹衍当从学於汝也。
薛谭学讴於秦青,未穷青之技,自谓尽之,遂辞归。秦青弗止。饯於郊衢,抚节悲歌,声振林木,响遏行云。薛谭乃谢求反,终身不敢言归。秦青顾谓其友曰:昔韩娥东之齐,匮粮,过雍门鬻歌假食。既去而余音达梁欐,三日不绝,左右以其人弗去。过逆旅,逆旅人辱之。韩娥因曼声哀哭,一里老幼悲愁,垂涕相对,三日不食。遽而追之。娥还,复为曼声长歌。一里老幼喜跃抃舞,弗能自禁,忘向之悲也。乃厚赂发之,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,效娥之遗声。
抚节,按拍也。匮,乏也。鬻歌假食,卖歌以求食也。发之,谢而迭#8送之也。此语亦有见於《孟子》者。因师文鼓琴之说,又及讴者之事,而并记之,皆言工技之能神妙也如此。技能如此,则学道者岂不有至神至妙之事乎?此又其言外之意也。
伯牙善鼓琴,锺子期善听。伯牙鼓琴,志在高山#9。锺子期曰:善哉,峨峨兮若泰山。志在流水。锺子期曰:善哉,洋洋兮若江河。伯牙所念,锺子期必得之。伯牙游於泰山之阴,卒逢暴雨,止於岩下;心悲,乃援琴而鼓之。初为霖雨之操,更造崩山之音。曲每奏,锺子期辄穷其趣。伯牙乃舍琴而叹曰:善哉,善哉,子之听夫。志想象犹吾心也。吾於何逃声哉?
霖雨崩山,皆琴曲名也。志所想象,言子期也,谓其心与己心同也。声出於心,汝既心与己同,宜乎知其声也。於何逃者,言不可隐也。此必古来相传之说,取而入其书,盖言天下之事无精无粗,皆有造於神妙者。
周穆王西巡狩,越昆仑,不至弇山。反还,未及中国,道有献工人名偃师。穆王荐之,问曰:若有何能?偃师曰:臣唯命所试。然臣已有所造,愿王先观之。穆王曰:日以俱来,吾与若俱观之。越日偃师谒见王,王荐之,曰:若与偕来者何人?对曰:臣之所造能倡者。穆王惊视之,趣步俯仰,信人也。巧夫镇其颐,则歌合律;捧其手,则舞应节,千变万化,唯意所适。王以为实人也,与盛姬内御并观之。技将终,倡者瞬其目而招#10王之左右侍妾。王大怒,立欲诛偃师。偃师大慑,立剖散倡者以示王,皆传会革、木、胶、漆、白、黑、丹、青#11之所为。王谛料之,内则肝胆、心肺、脾肾、肠胃,外则筋骨、支节、皮毛、齿发,皆假物也。而无不毕具者。合会复如初见。王试废其心,则口不能言;废其肝,则目不能视;废其肾,则足不能步。穆王始悦而叹曰: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?诏贰车载之以归。夫班输之云梯,墨翟之飞鸢,自谓能之极也。弟子东门贾、禽滑厘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,二子终身不敢语艺,而时执规矩。
弇山,又在昆仑之西。荐之,进之也。《汉书》搢绅,搢亦作荐。日以俱来,明日与同来也。趣步俯仰,皆实如人然。信,实也。巧夫,叹其工能之巧也。镇,擪也。擪其口而使之歌,则皆合律,捧其手而使之舞则应节。始者以为实似人,既久则宛如实人也。盛姬,群多之姬也。招,戏之也。谛,审也。料,点检之也。合会复如初,既剖散而复合其歌舞又如初见也。木人而能行能舞犹可也。声何从出?此意盖言人之一身亦是假合而成,目应於肝,足应於肾,口应於心,何尝由我?释氏四大之说亦类此。人之巧乃能夺造化,况造化之巧乎?贰车者,副车也。云梯,攻城之具也。飞鸢,亦木为之也。此与雪峰木球相类。自谓能之极者,言般输、墨翟自谓极巧。比之偃师,又不足言技能矣,所以终身不敢自称其艺。时乎而执规矩者,谓轮翟二子皆废弃工技,不敢复为,时乎不得已而后执之也。东门贾、禽滑厘,两人名也。
甘蝇,古之善射者,毂弓而兽伏鸟下。弟子名飞卫,学射於甘蝇,而巧过其师。纪昌者,又学射於飞卫。飞卫曰:尔先学不瞬,而后可言射矣。纪昌归,偃卧其妻之机下,以目承牵挺,二年之后,虽锥末倒眦,而不瞬也。以告飞卫。飞卫曰:未也,亚学视而后可。视小如大,视微如着,而后告我。昌以牦悬虱於牖,南面而望之。旬日之间,浸大也;三年之后,如车轮焉。以睹余物,皆丘山也。乃以燕角之弧,朔蓬之簳射之,贯虱之心,而悬不绝,以告飞卫。飞卫高蹈批膺曰:汝得之矣。
牵挺,机下之挺,随足上下者也。锥末虽倒訾,而不瞬,《孟子》所谓不目逃也。亚学,亚次也,更也,使其更学视也。虱既如车轮,则他物皆如丘山矣。燕角之弧,以燕之角为弓;朔蓬之簳,以朔之蓬为干也。此弓矢之精也。视虱如轮而后可射,此精艺者,必然如扁鹊学医,隔墙而见人,尤异矣。此世间所有之事,不精於学者不可与议也。
纪昌既尽卫之术,计天下之敌己者,一人而已,乃谋杀飞卫。相遇於野,二人交射,中路矢锋相触,而坠於地,而尘不扬。飞卫之矢先穷。纪昌遗一矢,既发,飞卫以棘刺之端扞之,而无差焉。於是二子泣而投弓,相拜於涂请为父子,克臂以誓,不得告庶於人。
交射中路者,於涂中互相射也。彼此之矢相触而落於地,尘亦不起,亦其平落地也。以棘刺之端而扞其来矢,亦相值而无差池也。克臂者,削其臂以为识而誓也。此说似迂。向游淮,识轩路分者,其年已近七十矣,《春秋大阅》第一筹,年年得之。渠尝云:初收王辛时,相遇於六安山间。王辛执弓欲射之。轩之手中只有一条短木枪,呼辛而谓之曰:我在此许汝发三矢,若射我不中,汝即降我,我同汝见赵制置,管取做官人。辛发三矢,皆为木枪所击而落地。辛遂拜之。王辛后为光州武定都统。及某至安丰,有王辛旧将亦言此事,与轩语一同。轩忘其名矣。然则纪昌、飞卫之相射,岂得谓诬乎?
造父之师曰泰豆氏。造父之始从习御也,执礼甚卑;泰豆三年不告。造父执礼愈谨,乃告之曰:古诗言,良弓之子,必先为箕;良冶之子,必先为裘。汝先观吾趣。趣如吾,然后六辔可持,六马可御。造父曰:唯命所从。泰豆乃立木为涂,仅可容足;计步而置,履之而行。趣走往还,无跌失也。造父学之,三日尽其巧。泰豆叹曰:子何其敏也?得之捷乎。凡所御者,亦如此也。曩汝之行,得之於足,应之於心。推於御也,齐辑乎辔衔之际,而急缓乎唇吻之和;正度於胸臆之中,而执节乎掌握之间。内得於中心,而外合於马志,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,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,诚得其术也。得之於衔,应之於辔;得之於辔,应之於手;得之於手,应之於心。则不以目视,不以策驱;心闲体正,六辔不乱,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;回旋进退,莫不中节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,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;未尝觉山谷之崄,原隰之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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